夜游神们脸上打趣的表情集体僵硬,簇拥着推着陈岭继续往前,嘴里喊着:“快走快走,地府的门在第一声鸡鸣时就会关闭的。” 陈岭被推得踉跄,急忙稳住身形,加快了步伐。 德牧自刚刚露出令人畏惧的表情后,周身一直萦绕着煞气,小朋友们再不敢插科打诨,又恢复成那副冷酷表情。 终于,在第一声鸡鸣前,陈岭到了地府大门。 大门外烟雾袅袅,时而可见亡魂一脸懵懂的随着地府的牵引往里走。 大门内漆黑一片,那些迈入大门的亡魂,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不见踪影。 七号在前方带路,头也不回的跟后面的十五个兄弟说:“把人看好。” 陈岭起初不明白,等他跟着夜游神一起穿过那道看似普通的红漆大门后,眼前出现了一片浓稠的黑暗。 黑暗将他吞噬,周遭一片死寂。 德牧为了让他多一些安全感,走路时总是有意无意的用身体去蹭青年的腿,夜游神们也开始小声说话,安慰他不要害怕。 知道自己是安全的,陈岭镇定下来,眼前开始出现以往的人生经历。 高兴、苦闷、辛酸、恐惧,每一段人生经历如同被投射到荧幕的电影,快进着从眼前略过,让他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其中许多细碎的小事,若不是今天的这场际遇他早就忘记了。 这一片漆黑的地段,是用来沉思和反省过往人生的。 虽然看不见,陈岭还是精准的摸到了德牧的脑袋。 青年的指尖插在厚实的皮毛中,温柔的揉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滑过的记忆画面,“我记得这里,当时我刚接下江家的单子,正高兴呢,谁能想到走个夜路就撞见了你。” 又看到什么,陈岭的脸顿时垮了,“这里我也没忘,你突然出现吓人就算了,凭什么掐我脖子!” 话音刚落,指尖就被狗舌头舔得湿淋淋的。 他咬牙,正想放两句狠话,就见看见令人脸红的一幕,是他给江域当魔法师的画面。 陈岭:“……” 地府连这种东西也要让人回顾! 太不正经了! 一路上心情跌宕起伏,眼前泼墨般的黑暗终于结束,迎来一丝曙光。 那光亮并不刺眼,色彩柔和,等到走近陈岭才发现,那是一个悬挂的,亮着微弱白光的纸灯笼。 七号说:“这是鬼城。” 这世界上每天都有鬼魂离开,那些拿了号码牌却还没到投胎时候的游魂,会暂时在这里停留。 鬼城秩序井然,热闹非凡,大街小巷还有人叫卖。 陈岭跟着夜游神到了鬼城鬼王的府邸,经由引荐后,跟着鬼王去到内庭。 此乃北方鬼王,负责镇守和看管北方的地府大门和鬼城,他身材威猛高大,说话粗声粗气,却有一个热爱八卦的俗世性格。 北方鬼王笑呵呵道:“早闻陈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容貌昳丽。” 陈岭:“……” 鬼王不等青年开口,迫不及待继续道:“先生今年贵庚,家中可还有老人,可有地产祖宅和存款?” 陈岭:“……” 七号虽然畏惧庄嵬上司,但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大人,问得太过了。” 鬼王一拍脑门:“太冒犯了,我的错,我的错。” 陈岭动了动嘴角,干巴巴的吐出两个字:“没有。” 鬼王:“先生度量宽宏,跟我们先生果然是绝配。” 陈岭的重点在后面,“我也这么觉得。” 鬼王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愣了愣,随后清清嗓子说:“我先带您去见大帝吧。” 地府四方各有统领,而位处北方的北阴酆都大帝是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位,他长居于罗丰山上,北方地界的事务基本交给下属打理。 陈岭来到罗丰山脚下,仰头望着那嵌在巍峨大山上的天梯,心里直打鼓。 好在,刚一抬脚,眼前多了个络腮胡。 北方鬼帝急忙弯腰行礼:“大帝。” 一直默默跟随的德牧用鼻子喷出一股气,脑袋别开,没有行礼的打算。 陈岭尴尬的瞪了它一眼,忙要行礼,被酆都大帝扶了一把。 大概是那一脸络腮胡的缘故,陈岭总觉得眼前的人有点凶,还有一种面对长辈时的拘谨,“见过北阴大帝。” 酆都大帝颔首,眼睛一眯,眼角多出几道褶子,“我知道你此行目的,走吧,我与你同行。” 见对方转身,陈岭立刻亦步亦趋的跟上。 德牧抬脚意图跟上,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去路,任它如何抓挠都没用。 北方鬼王自知没有跟随的资格,安静的站在原地目送。 当他目光扫过青年手腕上那若隐若现的红绳时,笑着感叹:“咱们的万年老光棍总算是找到人要咯。” 德牧扭头冲他呲牙,二话不说扑上去,直接把北方鬼王最爱的袍子撕咬了个稀巴烂。 有了酆都大帝接引,不过眨眼就到了罗丰山顶。 这地方四周冰寒,却一点不冷,放眼望去便是那座繁华的鬼城和四周绵延巍峨的山脉。 陈岭安静地跟在后面,平静的心跳不知何时变得急促,他连忙闭眼做了个深呼吸。 “紧张?”酆都大帝低沉浑厚的声音传来。 陈岭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有一点。” 他舔了舔嘴唇,低声问道:“他的伤势怎么样了?” “肉体上的伤不算什么。”酆都大帝道,“要紧的是聚集在他体内的阴邪之气。” 陈岭抿了抿嘴,按捺下心头的担忧:“能拔除或者压制吗?” 酆都大帝意味不明投去一个眼神:“那得看你。” 陈岭愣怔:“看我?” 酆都大帝:“你可知他为什么会留在阳间庇佑江家?” 陈岭老实的摇头。 “他生来就浑身带煞,戾气深重,若不是东岳大帝悉心引导,只怕早已入魔。”酆都大帝抹了把络腮胡,眯着眼回忆道,“大概是他生来就非人形,对旁人的七情六欲和性命安危态度冷淡,没有同理心,更加没有慈悲心肠……” 没有慈悲心的人,何以渡苍生? 为此,东岳大帝亲自把江域带去人间,挑了一户善良的农户寄样,希望他能切实的体味到世间冷暖。 那家农户,正是江盛行的先祖。 农户接受了“仙人”所托,把江域当成儿子一样对待,驾鹤西去后,也不知江域是真的感念“养父母”的恩情,还是觉得人世乏味,便选择了与农户夫妻俩一起安葬。 但因自己并非真的江家人,他不愿入祖坟,便让农户的后人另外为自己择了一处安葬。 他长眠于地下,清醒时便起来看一看,走一走,感受市井生活。 说到这儿,酆都大帝笑了一下:“大概是世间百态当真令他动容动心,一次醒来,恰逢东岳大帝生辰,父子俩见面……对了,你或许不知道,东岳大帝将江域收为了义子。两人谈话时,不知怎么说起了婚配的事……” 陈岭心头咯噔一下,不会是什么狗血说亲桥段吧。 果然,酆都大帝摸着络腮胡道:“那小子虽然性格沉稳,但到底是个年轻人,竟然主动问起了自己的姻缘。” 陈岭默了默,问道:“请问一下,那大概是多少年前?” 酆都大帝仰头思索几秒,“二百三十六年前的三月二十八,农历。” 陈岭:“……” 没想到啊,老祖宗盼他这个未婚夫居然盼了两百二多年! 酆都大帝像是看出青年的想法,笑着道:“那小子就是个闷骚。” 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北阴大帝居然也能说出这么接地气的话,陈岭不自觉间少了些拘谨,认同道:“是有点。” 酆都大帝接着说:“东岳大帝替他算了一卦,说是机缘未到,让他等。” 他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用揶揄的口吻道:“你猜他怎么说?” 陈岭想了想,“他说要等到什么时候?” “还真是。”酆都大帝笑着摇头道,“我当时恰好有事禀告大帝,正好瞧见那小子明明心里很急,却非要佯装淡定的模样,哎哟,别提了,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陈岭看着眉飞色舞的酆都大帝,心情略复杂,总觉得大帝跟他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唠家常了。 他跟着笑了笑下,问:“然后呢?” “然后啊,东岳大帝就说……”酆都大帝侧脸看向陈岭,笑得意味深长,“他出现的时候你自然知晓。” 陈岭想起自己初次去江家看祖坟,也就是那时候,江域就知道自己红线另一头的人是他了吧。 “啧,你脸红什么。”酆都大帝抬手拍拍陈岭的肩,语气随意,“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需要就跟叔叔说,别客气。” 江域那张嘴比蚌壳还紧,要等他叫自己一声叔叔,还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 可他这未婚夫不同,一看就知道是个乖巧懂事会哄人的。 陈岭脸上发热,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状况就跟见丈母娘差不多,脸上的热度更高了,乖顺道:“谢谢叔叔。” 酆都大帝脸上笑开了花,“自从跟你在一起后,那小子虽然嘴上不说,但我能感觉到,他的心情和情绪与之前不同了。” 他身材高壮,得低头才能够到陈岭的耳朵:“悄悄跟你说,上次他因你受伤而戾气翻涌,被我差人强押着回来抄经平息戾气……啧,我认识他这么些年,头一次看他抄得那么认真。” 陈岭不明所以。 酆都大帝点明:“煞气太重会伤害到你,所以他才竭力的去压制自己。所以我才说,无论这次他想要拔除还是压制体内的阴邪之气,都要看你。” 话音一落,他脸上柔和豪爽的表情骤然减淡。 陈岭的情绪变化没那么快,等注意到的时候,脚下由白玉铺成的石板路早已消失,变成了猩红色的土壤。 酆都大帝带着他踏上那片泥土,瞬间,陈岭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那味道疯狂的刺激着他的嗅觉,令人作呕。 酆都大帝与之前判若两人,抬手一指,冷声道:“那便是血海,地狱血河汇聚而成的血海,这里面的每一滴血,都承载着数不清的怨气和恨意。” 陈岭的心紧了紧,像针扎似的刺痛了一下。 他忽然懂了,江域为什么总是喜欢把脸埋在自己颈项用力的呼吸、嗅闻。 因为他是昱和山灵气的汇聚,因为他的身上,带着万千生命的气息。 于死亡的深渊而言,那样的气息宛如投入寒冬的温暖阳光。 陈岭的手指蜷缩起来,他望向前方一望无际的血海,心里并没有因为那广阔无垠的面积而压抑或者恐惧,只有急切和高兴。 他想,等见到江域,一定要用力抱一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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