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戟将军来的时候,就平静多了。 小时候,杨戟和柳乌经常随各自的父亲进宫,陪伴皇子镛。长大后,往来就渐渐少了。 李镛看着杨戟如今的眉目。和御皇的修长文静不同,将军的眉目深刻而艳美。 他母亲也必定是美貌惊人,但据说出身低微,只是个婢女,生下孩子不久就死了。 这样的女人,在将军府可不好过。李镛知道远威将军的正室是什么性情——将门虎女,性情极强硬悍烈,过去就有逼死侍婢,或者将将军偏爱的侧室卖出府的事…… 对其他侧室所出的孩子也不太好,以至于从前杨老将军总把杨戟带进宫,避免留在家里引发争吵。 李镛:小时候,吾很照顾你。知道在将军府里你过得不好,就在宫里让你尽量过得开心。 杨戟没说话,看上去是在表达无言的感激,实际是想不起来有什么被李镛照顾的经历。 ——被派去打仗算吗?新人将领,带着一堆从别的营里指派来的老弱残兵,深入大漠讨伐桃氏,结果被内奸出卖,险些全埋在那。 一次不算,还派了两次,生怕他死不掉。 李镛:想让你积累些战功……算是吾偏心吧。 杨戟没回答,点了点头,兀自喝茶。 李镛:吾一直拿你当朋友。 有吗?以前李镛就拉着南佛一起看书写诗,故意把他丢在一边,好像默认将军府的孩子连字都不认。 李镛:吾拿你当很好的朋友。说实话,除了你和南佛,吾没有别的朋友。 ——那就去多交点朋友啊。南佛那个奇奇怪怪的弟弟都能交到张引素那样的朋友,你交不到朋友,为什么不反省一下自己呢? 杨戟欲言又止,忍住了。因为南佛说了,就喜欢他沉静,不像别的男人,没人问都要自言自语高谈阔论,就像面前的这位。 李镛:应该给你加封的,也要给你父兄加封。 打了两场败仗有什么好加封的。杨戟无声叹气。 李镛:杨戟,别看吾是御皇,好似什么都有,其实吾什么都没有。吾的母妃不受宠,吾也不是父皇最疼爱的皇子。很多你有的东西,吾都没有。 是是是,至少你没有在大漠里被桃氏骑兵追杀、带着一堆老弱残兵啃沙子的经历。杨戟已经能在脑中无声无息应对他的倾诉了。 忽然,李镛笑了:你是不是觉得吾很烦?抱怨自己这里惨那里惨,每天不知道多少百姓饿死,我在这里,和你伤春悲秋。 杨戟:臣不敢。 ——原来你有自知之明啊。 ——吾比谁都有自知之明。 李镛垂下眼:吾从来不觉得,御皇就该什么都有。李眠给吾上的第一课,就是让御膳房不许再做吾最爱吃的菜。 以后也会这样。不许吃喜欢的菜,不许养喜欢的花,不许娶喜欢的女人。 要这样一直到死,不能有任何喜欢的东西。一旦被人知道自己的喜恶,其他人就会以此来操纵他。 上位者无喜无悲,无欲则刚。李眠想要他成为十全十美的御皇,成为神,先要变成死一般的人。 李镛:……吾不管南佛从前和你有多少事,吾权当她真的没了,是个死人了。 李镛:杨戟,至少……你能把她死后之名让给吾吗?让吾娶这个名字,追封一个名字。 李镛:……杨戟,吾不贪心,吾只要这一个名字。 这次,杨戟沉默了。是真正的沉默,哪怕是心里都没有再回应。 杨戟:……你想把已经过世的南佛,追封为妃。 李镛:后。 杨戟:我能说一句不吗? 李镛:你能啊。吾都说了,吾拿你当最好的朋…… 杨戟:不。 殿内,霎时陷入死寂。 直到杨戟放下杯盏,叩拜行礼,起身离开。他知道,再说什么都没用了。 杨戟将军离开了宫中,李镛一个人在殿内坐着,静静坐了许久。 突然,毫无征兆的,素来冷静自持的御皇猛地掀翻茶案,将殿内的摆设、帷幕,撕扯得稀烂。 - 每天深夜,柳鸷会让姐姐苏醒过来片刻。停灵的室内,柳鸷、张引素、柳丞相、杨戟、柳乌五人都在,将出殡后的私奔之事商议到滴水不漏。 柳丞相为女扶灵到关隘外,由杨戟接走柳乌。 柳鸷无法离开柳府太远。一旦柳乌被送出柳府,它的污秽之力就失效了,无法再让她陷入假死。 但在别人面前,它的身份还不能揭露,只能用“假死药吃完了”之类的借口糊弄过去。 杨戟:棺木送出后,御皇还会再拦吗? 柳丞相:御皇不会为了柳乌,真的把事情闹大。拦出殡的队伍成何体统?他不会做。 柳鸷:万一呢? 张引素:没有万一。他是御皇,一举一动,天下人都看着。他派人来查柳乌的死,以什么名目?没有名目的事,他决不能做,他很清楚。 更何况,这不是公事,是男女私事,若是落人口实,便是遗臭万年。 他怕的。他是李眠用霸王道养出来的王,他怕许多事,绝不会肆意妄为。 ——明日破晓出殡,便尘埃落定。 - 长音呜咽,白钱飞舞。 抬灵的队伍已经在府外候着了。柳乌躺在棺中,等待棺盖合上。 柳父最后看了眼女儿,疼爱地拂去她鬓角乱发。父女俩说了一会儿话,就在要分开时,他听见女儿轻声说了一句话。 山高水远儿去也,他年携父过江洲。 ——南佛柳乌,今日出殡回乡。 人们缓缓步向城门,杨戟和张引素在远离队伍的暗处观察。 城门开启,落入第一缕熹光。队伍延伸到街尾,有人哀戚,有人不安,有人期待。 然而,它停了下来。 当张引素意识到发生何事时,彻骨的寒意爬满背脊。 拦下仪仗的是数支声势浩大的羽林军——御皇直属的亲卫。 城门口,一支更为森严雍容的仪仗出现在熹光中。龙脑翠扇,天家之尊。 ——李镛来了。 内侍传来御皇的命令,抬灵中止,打开棺木,让御皇观视。 张引素:……只是观视,不会太久的。柳乌服下了一些静气的药,应该……应该可以…… 突然,他身边的杨戟看见了什么,险些冲出去——街上的情景无比荒诞,棺木落地,人们正打开棺盖;御皇下了车辇,走向棺边,亲自观视。 ——杨戟看见,李镛来到棺木边之后,从袖中取出了一把短刀。这个人的神色是森冷的,带着死寂的愠怒。
第13章 13 李镛站在棺木边,看着柳乌。 其实答案很明确。他也看出她的身躯有微微起伏,要揭穿只是一瞬间的事。 李镛:你是真的厉害,做到这一步。 李镛:你从小就厉害。太傅要考的书,你看一遍就背下来了,还能猜出他会考哪里。 作诗也作得快,策论也写得好……有的人就是天生聪明。 她不仅聪明,还能让周围的人也显得聪明,比如会婉转提点他写错的功课,让李镛感觉这些地方似乎是他自己想到的…… 玲珑剔透的聪明人是很少的,也是很迷人的。 李镛:你这么聪明,为什么选他? 李镛:宫里暗示你等待指婚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了吾的心意……为什么连回应都不回应,就这样选了他?你哪怕给吾一句话,说你不愿意,吾也不会还有侥幸的妄想了。 李镛:……你以为,吾会因为你拒绝,降罪柳家吗? 李镛苦笑:……伤心啊。 很难说清自己是什么时候走到这一步的——在李眠下令不许同龄人进宫陪伴他开始,他疯狂地在想柳乌。半年后,似乎适应了这样孤家寡人的日子,反而不想了。 然后,他扳倒李眠,掌握大权。突然之间,李镛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弄到手,就像个被父母控制着零花钱、不许乱买零食的孩子,手握百金后,就想把从前没有的东西全部买回来。 他给柳府送了很多东西,孤本的古籍、字画、名家笔墨……没有说是送给柳乌的,但她是明白的。 他以为她收下了,就是对自己有意。后来张引素告诉他,在柳府的库房里,那些东西全都在,连外盒都没有打开。 因为他是御皇,他给的东西不能退回,不能拒绝,就只能锁在库房,当作没有过。 李镛笑了:是,你是他的女儿,跟他一样圆滑。但吾和你一起长大,你这些圆滑,就一定要用在吾身上? 他想撕掉所有圆滑的表象,直接剖开她看看,为什么选了另一个人?没有功名,没有地位,只是个婢女所出的次子…… ——奇耻大辱。 这份奇耻大辱,终于在那天引燃了。 他放下了不能放下的尊严,当面求那个人,能不能留一点点念想给他……然而,杨戟的回答却是一个“不”字。 没有退让和余地,没有任何让他好过些的安抚……就这样简单直白,棱角分明。 也许她喜欢的就是这一点棱角。 ——圆滑的人,本就需要依靠棱角,才能停在一个地方。 李镛这样看着她。忽然,他听见了柳乌的低语声。 柳乌:杀了我,一切到此为止。 李镛笑着,将刀微微拔出鞘:这不是你说了算的,南佛。是吾说了算。 - 一束黑影正飞速游走过大街小巷的边沿,延伸向被封锁的大道。 它快到极限了——黑影被拉成细丝一般,似乎连风都能吹断它。它感到那个人就在前面,如果找到张引素,就能找到柳乌。 另一边,张引素也感应到了它。但柳鸷的到来几乎没有任何用,于公于私,他都不能让它接近御皇。 张引素让杨戟冷静,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能冲动,然后便跑过街巷,去拦柳鸷。 张引素:你快回去!赦威道的道者也在仪仗中护卫,你根本靠近不了的! 柳鸷:你想办法把我丢过去,我直接把那人给生吃了! 张引素:你再闹我就生气了! 柳鸷:你气啊气啊气——啊啊啊! 它被贴着咒符的小刀打中,惨叫一声,没了拉长自己的力气,嗖得弹回了柳府。 柳府里很清寂。今天大多数人都不在,全出去送殡了,柳鸷骂骂咧咧,在北楼周围乱转。 忽然,它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那人没有站在小径上,而是站在昏暗树荫下,像是怕被人看见。 柳鸷幻化出柳公子的人形,上前问他:你怎么在这? 那人没回答,只是看着“他”,缓缓笑了。接着,柳鸷意识到,他看着的地方,是自己的本体。 - 张引素赶走柳鸷,回杨戟身边。男人紧张地握紧双拳,手心渗出了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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