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楚楚掩面哭了几声,稳定下情绪继续说道:“只是还未进入城内,便遭遇了弑神教的歹人,最不曾想到的,是竟被明逍那魔头搭救……” 薛楚楚停下来,垂着眸子,似在整理思绪,片刻后,她抬眼抓紧姜夫人的手,恳切道:“我说不好,我也还没想好,但我就是知道,我要跟他们一起走!” 姜夫人愣了愣,担心地抓紧薛楚楚的手,小声问:“你想留在那魔头身边,伺机给你爹报仇?” 薛楚楚神色复杂地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摇头,“我没想好,所以,我才要跟他们一起走。” 姜夫人满脸困惑。 薛楚楚笑起来,“夫人不必担心,还有圣子哪!” 姜夫人脸上更添几分愁色,转身拉着薛楚楚坐下,说道:“这圣子叛逃就够惊人的了,怎的竟与那魔头成了一伙儿……姑娘可知其中缘由?” 薛楚楚把头摇成拨浪鼓。 内心却道:说出来真的会吓死你。毕竟我到现在都还没消化。 “也多亏那魔头以身相护,夫君才得以捡回一条性命,不然我和凌儿已成孤儿寡母、要披麻戴孝了……”姜夫人神色复杂地感叹。 “前日出征的数千弟子,和这金陵城内的百万黎民,真的都该感谢圣子和魔头。若不是他二人全力止戈,咱娘俩儿如何能坐在这里试新衣、说闲话?城内城外,怕不是战火四起、流血漂橹,重演十五年前的悲剧了……” 二人各自沉默感慨片刻,薛楚楚小心问道:“夫人,关于姜掌门和圣子的关系,我有些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姜夫人微笑道:“嗯?” “之前看姜掌门在家父面前时常以玉衡仙君为傲,我本以为他兄弟二人应当感情不错,可前日战场上……”薛楚楚斟酌着该怎么描述。 姜夫人代她说了出来,“却似仇人?” 薛楚楚张开嘴巴讶然,心想倒也不至于是仇人。可姜夫人这么说,就着实勾人了。 薛楚楚露出一脸渴求的表情。 姜夫人叹息一声,问道:“姑娘可晓得,我夫君和圣子乃是同父异母?” 薛楚楚一愣,“啊?” 这她还真…… 听说过! 经姜夫人一提,薛楚楚才猛然忆起多年前从师姐那儿听来的仙门八卦—— 说前任姜氏掌门姜清不顾世俗反对,将江淮名妓白牡丹娶进家门。姜清夫人、即姜玉琢亲娘,并非为魔族所害,而是被姜清掌门气得引颈自尽…… 玉衡仙君说他姓白是随母姓,也就是说……? 怪不得姜掌门一见玉衡仙君就一脸不爽,不光当众大骂玉衡仙君是不肖子孙,二人打起来的时候也丝毫不见兄弟情。 好一桩豪门狗血案啊。 薛楚楚正为自己的重大发现而神情莫测,却听姜夫人说道:“圣子的娘亲,是我夫君下令处死的。” 薛楚楚的下巴掉到了地上。 姜夫人望向门边,叹气道:“以前圣子来姜氏,都是与其他神使一起,公事公办,办完就走,从不与夫君言语一句。此番没了神使,真不知他兄弟二人要如何相处……” 她转过头来冲薛楚楚笑道:“其实以前圣子来姜氏的时候,每次我都很担心圣子会不会为母寻仇。但是经此一役,我想,我的担心实在是多余的。” 薛楚楚愣怔片刻,也跟着笑了起来。 与此同时,姜府前厅。 两日前被魔族砍成血葫芦的白玉衡已经没事儿人一样、一如惯常地笔直而立,一袭白衣,如覆雪松竹。只挨了吴天一槊的姜玉琢却一副大病初愈的病恹恹模样,初夏时节还披着厚重衣袍,佝偻着脊背窝在太师椅里。 厅内空地上摆了许多物什,主要是衣物、药品,和金银。姜府管家刚逐一向白玉衡介绍完——不全是给白玉衡和薛楚楚的,也有给明逍和那小魔头的。 而后又一使眼色,又一下人抱着一素布包裹的大件物什走上前来。 白玉衡的视线被吸引过去,粗略打量一番,见那物长约四尺,宽约一尺,不由心下一动,似是按捺不住般地上前半步。 那下人抱着,管家走过去掀开素布,乃是一把古琴。 白玉衡神色恍然地走过去,抬手想要碰触,又在将碰未碰前停下,转过头,神色不定地看向姜玉琢。
第24章 姜玉琢重重叹息一声,嗓音带着重伤后的暗哑,“是二娘的遗物。” “我不是想辩解什么,但……处死二娘,实乃情非得已,我亦心中有愧,故而留了这把琴。”姜玉琢说得有些费力,偶尔伴着两声咳嗽,“这些年来也不是将它束之高阁,一直命人悉心保养,音色都还准。” “原本倒也不是为了给你……你若不嫌麻烦,便带走吧。”姜玉琢挥挥手,端起一旁的茶碗低头啜饮。 白玉衡又盯了低头饮茶的姜玉琢片刻,方才将视线移回古琴上,碧眸被浅浅浮动的水光氤氲成两块温润的玉。 指间颤动,极为小心地抚上琴弦,细细慢慢地滑过。 他本以为,娘亲的一切,都被首座上那个心狠如铁的男人于十四年前一把火烧光了。他本以为,他回金陵,只能去寻一寻十四年前被娘亲牵着手看过的旧景。 不想竟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皆拜那人所赐。 白玉衡收回手,侧过身正对姜玉琢,躬身恭谨抱拳,音色有几分掩不去的哽咽:“谢……兄长。” 姜玉琢端着茶碟的手一颤,茶碗磕在茶碟上发出喀啦一声脆响。 他浑身不自在地放下茶碗,拢了拢肩头的衣袍,撑着扶手有些费力地站起身,目光盯着别处道:“虽……未入祖坟,但我在毗卢寺为二娘立了一块牌位。只是,毗卢寺香火旺盛,无论从前,还是现在,以你身份,都不适合公然前往。” 姜玉琢瞧了眼双眸从瞬间亮起又变黯淡的白玉衡,咳了一声,又道:“你若是想去,我便派人打点一番。总归你明日一早才启程,可趁今晚夜色前往。” 白玉衡再次抱拳,躬身的角度更深了些,“弟,多谢兄长!” “别一直站着。每次来都是站着。”姜玉琢又咳了一声,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现在也没外人。” 白玉衡瞧瞧身旁的椅子,带着满是陌生的感觉坐下去。 “说起来,我好像还没问过你。”姜玉琢顿了顿,说:“这些年,你独自一人,在那边过得还好吗?” 白玉衡的大脑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原本平如镜面的心湖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了震动,那震动越来越强,天地都为之撼动。平如镜面的心湖还在这剧烈震动中做着最后的抵抗。 然后在某一瞬间,镜面崩裂,水面浪花奔腾,碎浪映着残片,闪出无数光芒。 一股热流从鼻端涌上眼眶,眼圈热热的。 这感觉对白玉衡而言,太过新奇。甚至叫他有些慌乱。 脑海中不自觉地涌出许多片段—— 满街花灯映照下,娘亲温柔宠溺的笑脸。 年幼的自己被下人拖着拽走,魔气缠身的娘亲躺在昏暗小屋的破旧木榻上,向他无力地伸出爬满溃烂脓疮的手臂。 门窗紧闭,暗无天日的小屋,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却听见尖笑如恶鬼般的同音在外边反复嚎叫:“你娘被掌门烧死啦!” 被雪肤绿眸的白衣仙人问“你叫什么名字”时,说:“我叫姜……白玉珩。” 跟在仙人后边,穿着单薄衣衫,于白雪皑皑的峰峦叠嶂中,爬一眼望不到尽头、每一级都堪比彼时自己身高的石阶。 被一群又一群看似神仙实则鬼怪的家伙围着指指点点,脸上挂着嘲弄的笑,拉帮结伙地叫嚷:“快看,这就是从人界爬上来的虫子,好恶心!踩死它!” 后来他们又满脸惊恐,拦住想靠近的人说:“不要过去!那家伙是个怪物!” 他在寒冰中修行,他在烈火中修行,他在毒瘴中修行,他在灵泉中修行。达到了师父要求的目标也就达到了,达不到就要饿肚子、睡冷房、挨鞭子。 他跪在直通云端的玉阶前垂首,天机阁十二仙亲手为他加冕,封为“圣子”。 他斩妖除魔、浴血归来,喝彩的掌声中有人低语:“自以为多了不起,不过是条被豢养的狗而已。” 他最喜欢执行任务,不言不问,一剑斩杀,会有人对他感激涕零:“多谢圣子!” 只此四字,曾是他活着的全部意义。 神圣华美的外表下,淌满血腥、冰冷与虚妄。 好在,都已经过去了。 于是,他轻轻地笑了笑,说:“还好。” 姜玉琢抬眼看了看青年那春雪消融的浅笑,张了张口,最终只是轻声应:“嗯”。 直到第二日清晨城郊送别,看着青年跨上骏马,姜玉琢方才追上一步,说道:“若是在外艰难,便回家来。姜氏虽不敢公然对抗天机阁,但偌大金陵藏你一人,并非难事。” 白玉衡诧异过后,映着朝阳清辉,露出一个浅笑。 薛楚楚跟姜夫人凑在一处看着这边笑。一旁的姜氏弟子拆了小武双腕和脖子上的锁铐。 白玉衡看看姜玉琢,对兄嫂抱拳,“兄长嫂嫂保重。我走了。” 姜玉琢拽住白玉衡马绳,忙又说道:“别忘了……替我向他道谢。” 白玉衡再次浅笑一下,策马而去。薛楚楚和小武急忙跟上。 六十里外,凤凰城。 凤凰城之所以会成为弑神教的根据地,是因为凤凰城东五里,有一条纵贯五百里的大峡谷,滚滚魔气自峡谷内不断逸散,是中魔以上的魔族不断强化自己的力量源泉,更是中魔以下的魔族赖以生存的生命源泉。 当沿途的花草树木逐渐凋零、枯萎,便意味着已经踏足魔族地界。 但真正的魔界却并非一片荒芜,那些适应魔气滋养的花草树木会比人界凡品长得更为繁茂,色泽更为艳丽,且诡异。 第一次踏入魔族地界的薛楚楚和小武还在为四周的新奇景色大惊小怪,白玉衡已经加快了马速飞奔向前。 金色日光下,异花团簇的妖草上,银发异瞳的美人正慵懒横卧,一手支颐,一手捻着花枝,阖眸轻嗅幽香。 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 就是这个人出现后,自己才发现新的活着的意义。 然后找到了更多活着的意义。 然后拥有了更多活着的意义。 就是这个人出现后,自己那冰冷血腥的人生才一点点变了模样。甚至找回了儿时的温暖。 自昨夜拜别娘亲,白玉衡便疯了一样想见明逍。 他也不知道想见明逍是为了什么。他只知道,他想在他身边。 马蹄的嗒嗒声让正一脸陶醉欣赏花香的美人睁开那双金红异色的美艳眼瞳,欣喜顷刻爬上美人面庞,他忙不迭地站起身,向着白玉衡飞奔而来,甚至张开了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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