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行舟在试戴了一下,臂钏套进小臂上,仿佛有生命一般收紧到了最合适的大小,小蛇在阳光下显得更加鲜活有趣,嘴里含着的一朵珠玉所制的杏花隐隐流动着通透的白色光芒。 墨行舟眼梢带着笑,爱不释手得欣赏了好久,荆澈只看了一眼,便觉得有点不太衬得上他——任何珠玉都不及他的手臂皓洁无暇。 荆澈等他放下了衣袖,才撇开视线,低声说:“还有那天晚上你问我的话……其实我是半魔之体。” 墨行舟挑眉,对此表示:“哦,是这样啊。” 荆澈看他神色自若,惊讶之余,仿佛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静默了片刻,深吸一口气,说:“我不能骗你,你或许不知道,半魔意味着什么,世间众生都有自己的位置,唯独半魔没有,意味着你眼前站着的我,不能叫仙,不能叫魔,甚至不能称之为人,他就是别人口中的——” 眼前突然撞上坚硬的胸膛,荆澈僵住了。 “别说了,我都知道的。” 墨行舟抱住了他,把他的脸按在自己怀里,一手掰开他攥到颤抖的手,怜惜道:“别说了,我都知道。” 他来这里这么久,并非一无所知,半魔这样稀少而特殊的存在,他也略有耳闻,但没想到荆澈就是。 之所以是“略”有耳闻,是因为一般“半魔”这两个字会被替代成其他的,比如“杂种”“畜牲”。 半魔就半魔,又怎样?谁成天一口一个杂种的喊人,真该死。 “他们说错了,你不是。” 他抱着一种哄小孩的心态,语气很轻柔也很很坚定地重复:“你不是,不要害怕,你不是。” 荆澈在他的怀里抖得更厉害了。 那么他是谁呢?在入魔族后,他的一半痛苦来自于那个“墨行舟”,另一半痛苦则来自于恨。在入魔族前,他所有痛苦的根源几乎都来自于恨。 他怨恨自己素未谋面的生身父母,也痛恨自己没有一死了之的勇气。 某种程度上来讲,他该感谢那个“墨行舟”帮他分摊了恨意,让他在自我厌弃的同时,也找到了一些可以支撑他活下去的理由。 所有人都告诉他,他是一个没有身份的异类,现在有人来告诉他,他不是。 他不是,那么他是谁? “是阿澈。” 头顶上传来不容置疑的声音,荆澈愣了。 墨行舟轻柔地抚了抚他的发顶,轻而缓的声音像一股来自未来的春风,使小小的幼苗终于顶破了冰层,闻到了未到的春的芬芳。 “是我的阿澈。”
第46章 落漪 “你们在做什么。” 结界口传来动静, 一道紫色的身影从不远处飞落,毫不避讳地走向两人,声音带着幽幽冷意。 墨行舟放了手, 轻轻拍了荆澈的肩膀,然后面不改色地看向来人,用一贯带着轻快笑意的语气道:“阿漪。” 楼落漪看到他身侧和他挨得极近的荆澈,转而目光落在墨行舟脖颈上的那圈深深的可疑牙印上, 联想到荆澈前几天拜托她的事, 神色又冷了几分。 她垂眸,淡淡道:“师尊。” “这个时候过来, 是有什么事?”墨行舟忽视她些微的敌意,依旧微微笑着。 想必她大概是来找曲寒星的,这个性子孤傲的二徒弟, 看上去平等地藐视万物众生,也就和单纯无邪的小徒弟亲近些。 “若是找幺儿么, 他称病告假了,今日不在。” 楼落漪却将目光转向他身侧,“我不找他, 我找荆澈。” 墨行舟诧异地挑眉。 荆澈正盯着地面放空, 急于把脸颊上上火烧一样的感觉压下去,猛然间听到自己的名字,抬眸看向楼落漪。 后者见他只看而不过来, 则是有几分恼怒地冷笑起来:“几日前拜托我的事,如今便忘了?” 荆澈很快否认:“不是。没忘。” 他没忘, 他只是没想到楼落漪为这事专门来找他, 或许是她有别的急事。 他随即看了墨行舟一眼。 墨行舟则洞悉了他的一切想法一样,回以他温和的一笑, “去吧,回来再学。” 荆澈被晃了下眼睛,又慌忙撇开了目光,轻声“嗯”了一声,跟上前面的楼落漪离开了。 走过淙淙流水和蔽天密林,直到四周视野开阔,再无人声,楼落漪的才停在了一处悬崖上。 她不屑于和人绕弯子,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甫一站定,便转过身,一脸严肃地看向对方。 “你到底怎么想的?” 荆澈心道果然如此,平静道:“没怎么想。” 楼落漪冷笑:“别装傻,你们抱在一起做什么?他对你做过的事,你难道全然忘了吗?” 荆澈哑然,不知道该如何跟楼落漪解释墨行舟已经不再是墨行舟的事情。 回忆以往的种种迹象,墨行舟对于夺舍魔尊这件事情很显然是不想公之于众 ,既然他不想说,自己也没有自作主张替他揭开这个秘密的道理。 他不说话,楼落漪只当他被自己戳中了痛点故而无言以对,目光得愈发冰冷,盯了他的脸半晌,突然平静地问:“我问你,在魔宫地牢里那么久,有没有一天后悔过?” 荆澈神色微动。 楼落漪轻嗤一声,转过身,迎着扑面而来的山风,语气傲然又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你总是这样拎不清,我不知道映山剑宗许了你什么好处,也不知道你对魔头有什么特别的用处 ,但如果当初你没有放走那个仙门弟子,又怎么会被他给注意上?你以为他如今为何突然转了性子,不过是无聊了玩玩而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难道不怕重蹈覆辙?映山剑宗让你来做什么,你不做最好,做也别用这种愚蠢的方式。” 她难得说这么一大段话,荆澈静静地听完她的教诲,才说:“二师姐以无情入道,还是少些牵挂得好。” 楼落漪瞬间恼火,“荆澈,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么多,我念在以往的交情才提醒你,你好自为之。” “我并非不愿听的意思,只是怎么想和怎么做是两码事,师姐,你也被他当成过提炼灵力的工具,为何又还要留在魔族不走?” 楼落漪眸色又阴冷下来,“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这便是了,师姐既然能拿这些道理来劝我,为何偏偏劝不了自己?我尚且有剧毒缠身,师姐你孑然一身,若是想走,九洲之大,以师姐之才,任何地方都能振翅高飞,之所以不走,不过是因为有不得不做之事罢了,我也是一样。” “不一样,”楼落漪笃定道:“仇恨不肯消失,那我只好让仇人消失,可我杀了仇人尚有一线生机,而你呢?历任魔尊享整个魔族供养,除非你先斩尽世间所有的魔,否则要杀他简直痴人说梦。” “可我并不是要杀他。” 楼落漪怔然。 舒朗的山林的风吹在他的眉宇间,将他冰冷的眉眼荡开了几分暖色,楼落漪清楚地感受到了他与往日的不同。 “我曾经也是这样想的,可是如今已经不想了,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楼落漪不敢置信,“……你,就这样放下了?” 轻轻松松,甚至毫无征兆,楼落漪甚至怀疑这还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荆澈。 荆澈低声说完这话,突然也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现在这样”是什么,他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地往更深处想。 他曾经做梦都想要摆脱“月上蛾眉”的束缚,做梦都想要为自己挣得在这世间的一席之地的,可是现在却觉得,毒就毒吧,也没什么,半魔就半魔吧,至少在某个人眼里,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吧? 他从前先入为主地认为墨行舟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执着于揭开他的面具,可是谁能没有秘密呢?他也有,墨行舟知道,但从来没有探究过。 维持现状,走一步看一步,也许就是再好不过的结果。 说服了自己,荆澈又把目光转向了楼落漪。 “如果落潇师姐还在,大概也不愿看见你如今的模样。”他神色很认真:“可我不想劝你放下仇恨。” 他太明白一句轻飘飘的“放下”有多么刺耳,楼落漪也是一样,所以楼落漪从来也不劝他放下,而是别不自量力。 姑且算作是因为曾经的“墨行舟”死了,自己才能有现在的心态,楼落漪的姐姐楼落潇当年的死,已经成为她心中不可跨越的障碍。 荆澈明白,她这些年的的修炼一直停滞不前,不是因为怠慢了,而是因为心中的恨太多。 他的恨能支撑着他活下来,可是楼落漪与他不一样,即便入了魔,她的道依旧要求她断绝一切爱恨。恨不消,她的修炼便难以再多长进一步。 “不论他想在千仙盟会上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楼落漪心头微震,但还是摇头,“用不着你插手,我的仇我自己报。况且他也已经答应过我,不会干涉我的行动,反倒是你,你与他相处这么久,竟然半点不知他的目的吗?” 荆澈愣了愣,“不知。” 其实也不是完全不知,左右……是和萧郁有关的。 楼落漪微微皱了眉头,“他如今行事作风太古怪,我也看不透。我知道你没有济世之心,却同情弱者,可他若是大开杀戒,遭殃的会是谁,到时你还能轻轻松松说出今天这些话吗。” “不可能。”荆澈下意识地否定这个可能性,“这一路上他还曾救过人,他杀的都是无药可救的人……” 潜龙镇被水噬蔓附身的人、回忆阵里的赌徒、还有三爷,都是救不了的人不是吗? “不可能?我以前也只救人,不杀人,”楼落漪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无法自圆其说的傻子,她冷冷一笑,转身离去,“自己好好想想吧。” 荆澈在身后叫住她。 楼落漪停住,斜过眼神,高傲地睥睨他一眼。 那眼神在说:后悔了? 荆澈难得有点心虚,咳了一声,闷声道!“药。” 楼落漪:“……” 楼落漪觉得她今天真是白费口舌,烦躁地扔给他一个颜色很润的白玉小盒子,又忍不住自傲道:“这可比玄明谷的东西好多了。” “是,二师姐的炼药术一向无可匹敌,还有……” 楼落漪不耐烦,“又怎么?” “……你头发粘了狐狸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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