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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溪。”她轻唤了声，紧抿颤抖的唇，连日来的情绪抑制不住，掩面哭泣。 傅和溪不忍与这样的母亲对视，又把目光移向父亲。他离家将近一个月，最后印象里狠戾抽打他的那个男人现已满面病容卧床不起。 傅斌脸色蜡黄，瘦得不成样子。他身上还挂着点滴，看见傅和溪来了，半合的双眼猛地睁大，动了几下唇却只发出几声不成调的呻吟。 傅和溪怔愣地站在病房门口，怯步不前，还是母亲拉着他的手，劝说着和他一起坐到了父亲的病床前。 “回来就好，你看阿溪这不是回来了嘛。”接着她又转向傅和溪，把两个人的手交叠到了一起，“你爸也是为你好，我们爱你才会骂你的啊，你别一声不响地走了，你这样子，让我们怎么活啊。” 在妻子泣如雨下的哭声中，傅斌总算从干涩的喉间吼出一些话：“叫你别去学校就别去学校！成天和同性恋鬼混在一起，早晚得病，咳咳咳咳。” 听着父亲的话，傅和溪紧握了拳头，甲尖抠进手心的肉里。他隐忍着不去抗议，心里不是滋味，却依然低着头，装作诚心认错的好孩子。 “你少说两句吧，阿溪是真的知道错了。他这次回来就不会再走了，新学校阿桥也联系好了，过完年我们就转过去。”江引梅当即宽慰她的丈夫，又轻拍着傅和溪的手说道。 傅和溪没有立刻应答，被母亲拽了几下衣袖才勉强点了头。 「胰腺癌，晚期，医生说……爸可能活不过半年。」 昨晚接到傅和桥电话的时候，傅和溪还是懵着的，他一直倾向于是医院搞错了化验结果，他无法想象年前还平安无事在一起吃饭的家人，不过一个月就被下了死期。 直到他亲眼见到病魔的可怕，曾经的参天大树不多时日便被侵蚀成一块枯槁。虽然疾病的发生通常不是一蹴而就，但人们总是后知后觉。 傅和溪十九岁的人生才刚开始，他还没想明白怎么活，就要被迫接受死。 他想过，如果跨年夜那晚他知道父亲没多少时间好活，他肯定不会和父母吵架，他会顺从父母的安排，转学也好，一辈子当人偶娃娃也罢。 毕竟，那是他生活了十几年的家人，他还做不到没心没肺，弃他们于不顾。 在生死面前，他无法与父亲争自尊。 …… 病房外的走廊里，傅和桥还在忙碌地接电话，见傅和溪出来，只对他点了一下头。 傅和桥是公司的总经理，许多事等着他处理。他几天没睡过好觉了，在自己的家庭，医院和公司之间疲于奔波，精神力也达到了临界点。 傅和溪从医院里出来，迈着缓慢的步子顺着街边的人行道往回走，好似走得慢一些就可以在分别前多争取到和季行之在一起的每分每秒。 他没有坐车，就这么徒步行走回往季行之家里的路。他没有多少行李在季行之的家，但还是有必要回去收拾一下的。 秦海大学附属医院两条街开外有一个双向六车道的十字路口。傅和溪刚上大学那会，这条路左边拐角处的那栋商业楼还在重建，现在一楼的门店都已贴上招租的牌子了。 原来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有时候车坐得多了，路亲自走一走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似水流年，物是人非。 他停在了斑马线的路口等红绿灯，忽然就想和季行之打电话。 “你在家吗。” 电话很快被接起，季行之的声音透露着他的雀跃不已。其实早上吵架离开后，他一直在后悔，现在接到傅和溪的电话，高兴都来不及呢。 「不在，我还有最后一次组会，现在在去学校的巴士上。」 “你能来一下吗，我刚从医院出来。”傅和溪抬头望了眼路牌，“在上阳街这边。” 「医院？你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想见你” 「想见你。」最后三个字还是在一阵刺耳尖锐如爆裂般的撞击声中无缘消散。 即使抓着扶手，季行之还是和身边的几位乘客一起被巴士的紧急刹车甩向车头。 手机不慎脱手摔飞了出去，不知被谁踩了几脚，又踢到了哪个角落。 突然而来的强劲冲击，几乎不可避免地让车上所有的乘客都受到了大大小小的磕碰。 一车的人瞬时哀嚎遍野，尖叫抱怨谩骂四起，紧接着又有人开始慌张嚎叫哭喊着要报警叫救护车。 季行之撞晕了脑袋，吃力地撑着扶手栏杆爬起便看见车窗外人间地狱般的惨状。 “我是医生，就是前面医院的医生，让我下车。” 他七手八脚地掏出胸前挂着的工作牌，拍打着车门请求着，出于行医者对这份职业的信仰与本能。
第45章 45. 出路 死于非命的人，尸身大都不会太好看，投河的会泡得肿烂，跳楼的脑浆爆裂，而被车碾过并拖行数米的，可能四肢断裂，身首异处。 季行之就是在这幅画面下与傅和溪相见的。 轿车超速撞上对面而来的货车，冲上人行道。当时路口很多人在等红绿灯，对突发状况来不及躲避。 傅和溪不过是其中一个，只是他有些倒霉，不幸卷入了车下，被一路拖行数米。 在一排血肉模糊歪七扭八的躯体中，对季行之来说，傅和溪是最好认的。他穿着早上出门时的黄色风衣和休闲牛仔裤，里头搭配的还是季行之买的那件白色卫衣。 顺着一条拖行的血痕，傅和溪被孤零零地甩在了马路中央。他的双腿被压折得不成样，以极不协调扭曲变形的姿势横陈在水泥地上，衬着一地的血，还有一只手臂被碾断掉在边上。 自读医以来，季行之见过尸体无数，无论是解剖过的，还是没来得及抢救的。他在医院见过太多的死亡，自认已经不会对此起太大波澜，没想到当事情落到自己心爱的人身上的时候，又是另一种境况。 紧急止血，心肺复苏，所有学过的急救知识在这一刻都成了枉然。季行之一直以为，医生的天职就是和阎王抢人的，岂知阎王真正要带走一个人的时候，哪还会留给救命的机会啊。 事故造成了六人死亡，二十几人受伤，若干辆行车追尾碰撞。除了傅和溪，肇事的轿车司机，卡车司机，一对无辜的母子，还牺牲了一位交警，都是当场死亡。 季行之神色呆滞姿势僵硬地坐在急救室外的长椅上。他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坐了多久，期间好像有警察过来问话，还有几位医护给他做了基础的身体检查。 他似乎有些记忆缺失，也听不见别人说话，像灵魂被困在了一个黑白无声的屋室里，求不得出路。 直到楚筱茹叫了他好几声，季行之才抬起头来，双目红肿，凄楚地望着她。 “学长，你喝点水吧。”楚筱茹颤抖地把手里的水杯递了过去。她很想安慰季行之，却也不知如何说起，所有的言语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警方联系不上季行之的家人，只好联系了他的导师和他的紧急联系人祁误。 楚筱茹是从消化内科过来的，起先是因为急救人手不够，后来发现季行之竟也在其中。潘教授和祁博士在帮季行之做完登记和笔录后都有各自的事要处理，没办法在这里一直陪季行之，楚筱茹便顺手帮了忙。 忽然地一阵呛咳，季行之喝了几口水，便猛地干呕了起来。楚筱茹忙着清理被弄湿的过道，季行之去旁边的洗手间洗了把脸，回来的时候又突然发神经似地反复返回洗手间疯狂洗手，一直说手上沾了血，洗不掉。 楚筱茹仔细查看了季行之那双洗得过于洁净的手，吓得给祁误打了电话。 最后还是祁误把季行之送回了家。
第46章 46. 不通 祁误第二天去看季行之的时候，觉得这人状态还好，只是面上看起来有些呆，毕竟总得花时间去适应和缓解事故发生后的应激创伤，祁误认为季行之有这样一个精神恍惚的过程也算正常。 季行之早上起来还有吃早餐，他自己蒸了个包子和饺子，锅里还有刚煮的热腾小米粥。 祁误记得季行之之前的习惯是不吃早餐的，最多牛奶面包片敷衍了事，这还是他在科室的休息间费心劝说，季行之才勉为其难地吃上几口。 他说季行之肠胃不好还这么虐待自己，季行之就会说自己吃不惯外面的食物，又说自己不会做，总之找各种理由。 祁误知道季行之一个人住，曾试图每天过来给他送早餐，后来可能季行之觉得这样的举动过于频繁亲密了些，就刻意疏离了祁误。 但近一年季行之的饮食确实改善不少，昨晚祁误送他回家，见他还从保温锅里拿了一小碗火腿蛋炒饭和清蒸鱼片，吃完休息了一会儿，又啃了个苹果就洗澡睡觉去了。 至少能吃能睡，精神状态良好，祁误便以为傅和溪的死对季行之的打击也不是很大。 他在来之前顺便去医院的失物招领中心取了季行之昨天落在公交车上的手机。 “是公交车司机捡到的，他说记得你是这所医院的医生，就送过来了。”祁误把手机交到季行之手上，手机功能完好，就是屏幕碎了。 他征询季行之的意见，是重新换一部，还是去修个屏幕，他都可以帮他。 季行之表示不用，他不想过于麻烦祁误，说家附近就有手机电脑维修的店，换屏幕这件小事自己可以去。 其实祁误也不太愿意季行之的手机能正常使用，但他又见季行之的茶桌上摆着笔记本电脑，还是不放心，便交代季行之不要过于在意网络上的言论。 昨天的事故新闻出来后，在各类社交平台上都引起网友们的强烈反应和讨论，其中不免过激的言辞，更有些不实的造谣信息，起先还有几张没有打码的事故现场的照片，幸好后面都被处理了。 祁误不知道季行之有没有看见，但他确实担心这些消息影响季行之的情绪。 毕竟网络上的人见不着面，有些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 不知是谁先开的头，说现场有医生见死不救，又说这医生是同性恋有艾滋怕传染，接着又有人说其实那个孩子当时还有气，就是那个医生死活不救人耽搁了时间，等送到医院已经抢救无效了。 接着下面又有人回复，说对方这么了解，是本人就在现场吗？在现场自己怎么不去救？就话题吵了好几十页的帖子，越来越多的人参于了骂战。 不过还好，季行之说他看了，但并没有太在意：“我又不是第一次上网了，网上怎么样我还不知道吗，看了也当他们放屁。” 季行之这么说，祁误就放心了，他接着又交待了一些事，比如季行之昨天组会缺席，潘教授知道他事出有因，没有记他的过；还有社区工作人员接下来会过来回访，可能会安排季行之做心理辅导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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