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处一片草长莺飞的绿地。 头顶上碧空如洗,天朗气清。不远处,有一座小村庄,清溪环绕,宁静雅致,袅袅炊烟升起,吹来食物飘香。 屋舍是古代的样式,他却丝毫不觉得奇怪。而后,他便完全融入了一个奇怪的意识里,仿佛回想起一段遥远的回忆。 身旁有一片开着白花的小草,徐临知道,那是一种草药。 他蹲下身,刚摘了一些,不远处忽然传来一个稚童的清脆呼喊:“徐大人!” 一个八九岁的孩童蹦蹦跳跳朝他跑近。 孩童身上穿着粗布衣服,打了好几个补丁,脸上沾了灰,有些脏。 他不觉得嫌弃,反而觉得十分可爱,伸手摸了摸对方的头。 孩童有些害羞,更十分高兴,问:“徐大人,需要帮忙吗?” “不必,药已经采够。走吧。” 他牵着孩童的手,一起走向村子里,孩童的家。 孩童的父亲脚摔伤了,徐临研磨了药草,配合灵术做成了一种药,很快治好了孩童父亲的伤。 那个村民对他感恩戴德:“只有徐大人,才会为我们这种下等人治病。” 徐临这样会法术的方士,是高高在上,寻常百姓难以仰望的存在。 “举手之劳而已,”徐临随和笑了笑,“而且我觉得,人应该生而平等,不分高低贵贱。” “那怎么能一样呢,”村民腼腆笑了笑,“大家伙受了徐大人那么多帮助,都想着给徐大人立一座生祠。” “那怎么能行。”徐临模仿对方的语气调侃,“你这不是害我吗?要是被陛下知道,整个徐家都会受到惩罚。” 小童在一旁插话:“我听别人说,徐氏一族帮陛下寻回了长生不老术,陛下龙颜大悦,下令重赏?” “徐大人要入宫做大官吗?” 徐临摇头:“不去。” 他是徐氏一族法力最强的方士,但对功名利禄并不如何看中。 宫中那些繁杂规矩和权利争斗,令他觉得厌烦。他是个肆意随性的人,领个小官职就已足够。 小童又问:“听说徐大人定了一门婚事?大人要成婚了吗?” 徐临继续摇头:“应该……不会。” 婚事是家族长辈给他定的,对方是另一个家族的方士,两人都没见过几次。 他不打算和毫无感情的人成婚,这几天就要找个机会朝长辈陈述自己的想法,退掉这门亲事。 大概,又会惹得族中长辈吹胡子瞪眼,又气又恼又无可奈何。 “那大人要出海吗?” 徐临笑了笑:“看情况吧。” 可能也不会。出海一次,好几个月,甚至一年都得在船上度过。对他来说太枯燥。 他只想在各个村庄和城镇之间四处走走停停,遇到有需要帮助的人,就“举手之劳”帮他们一把。 他从来没有什么远大志向,只想平淡又平安,悠闲自在度完一生。 “徐,徐大人!”一个仓惶声音猝然响起,一徐家人气喘吁吁跑到村民家里朝他报信:“不,不好啦!” “陛,陛下说,徐家给他进献的长生不老术是假的!陛下龙颜大怒!要,要处死徐氏一族!” “!!” 怎么可能是假的?! 徐家的方士出海,找到了海上的虚世,带回了传说中上古神血一族伏羲氏创造的长生不老术。 他虽没出海,族人带回来的灵术和灵器他验证过,确认无误才进献给陛下。 怎么可能有假! 徐临心急如焚,和族人一同进宫觐见陛下。 他没能见到那位至尊至贵的陛下,接见他们的,是陛下身边一位权倾朝野的亲信。 亲信将一具尸体抛在了徐临眼前。 徐家方士从虚世带回了长生不老术。那是一门极其复杂高深的灵术,整个徐氏一族,只有徐临这个最强的方士才有足够的法力施放。 整个过程非常繁琐,尤其是用在不会法术的常世人身上。 首先需要将复杂的长生术咒文,以另一种特殊的术法“炼化”进从虚世一并带回的灵器——一种方形的“仙丹”里。 再用一种复杂术法将“仙丹”炼化进入人体。 陛下找了一位年老的宫人为他“试药”。 徐临将“仙丹”炼化进入宫人身体,成功使这位宫人返老还童。 陛下龙颜大悦,只等良辰吉日,让徐临将“仙丹”在他身上“炼化”。 那是五日之前的事情。 此刻,那名炼化了仙丹,返老还童的宫人尸体,摆在了徐临面前。 宫人于今日,忽然以一种非常恐怖的状态急速老化,干枯,整个尸体没了人样,犹如一根枯死的木枝。 ——长生不老术是假的。 亲信用尖锐的嗓子冷冷问:你们还有什么话好说? 徐家用假的长生不老术欺骗陛下,陛下暴怒不已,要以欺君之罪,处死整个徐氏一族。 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从蓬莱带回的术法不可能有假! 徐临祈求陛下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能证明这个法术的真实性。 或许是不老不死对人的诱惑实在太大,又或许是徐临那张脸说出来的请求太令人动容,亲信再给了他一次机会,又选了一名色衰的宫女“试药”。 预——膝—— 徐临再次成功将仙丹炼化进入宫女的身体,当着亲信的面,让她重获青春。 可是三天后,恐怖的场面再次上演。 那名宫女,同样以一种恐怖的形态在短短几息时间中迅速死亡。 这一次,陛下没召徐家方士入宫。至高无上的帝王不再给他们任何辩解的机会,直接下令处斩。 徐临这样法力强大的方士,难以被轻易杀死。 陛下下了一道令,命其他家族的方士,将那道欺君的不老不死术加在徐临身上,再用别的术法,将他的肉身和魂魄一并毁灭。 此令一出,任职于宫廷的所有方士,联合起来在徐临身上施加了各种高阶术法。 其中不乏徐家方士创造的,徐家从虚世一并带回来的,别的方士新创出来,有待试验的…… 陛下的旨意只有一道,而徐临身上被加诸的严酷法术,不知有多少。 那些人真的是忠君,还是包含了某些人心的幽暗,不得而知。 徐临在蚀骨焚心的极度痛苦中,煎熬了整整八十一天。 他的血肉仿佛被人一片片用钝刀割下,伤口又在烈焰灼烧的剧痛中愈合,愈后又被割下。 如此反复,痛苦到令人难以忍受。他心中原本绿意盎然的世界,都被摧心剖肝的疼痛和由疼痛催化出怨愤,染成了刺眼的暗红。 那场起始于草场莺飞,悠闲恬静的美梦,到头来,成了一场蚀骨焚心,痛入骨髓的噩梦。 …… 徐临被梦中宛如凌迟一般的极致痛苦惊醒。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头顶,四周,脚下,都有无数星辰闪烁着淡淡星光,仿佛置身于宇宙。 很冷。 没有风,没有声音,感受不到任何一点温度。 内心涌出的,只有无尽的荒凉和凄怆。 徐临恍惚感觉,这样的景色他见过很多次。可是在哪里见过?一时想不起来。 而后,他看到了不远处立着一道人影。 刚从噩梦中惊醒的余悸还未完全消散,另一种不寒而栗的恐惧又浮上心间。 那道清瘦单薄的身影缓缓朝他转过头。 不能看。 不能看到他的脸。 徐临心中的怯意警醒着他,可他动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转过脸,对着他,缓缓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妖异诡艳,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那抹淡淡的微笑,透着一缕不屑和嘲讽,徐临清楚,那是因为对方心中浓郁到化不开的痛苦和愤怨所致。 锥心刻骨的痛苦催化出的,对整个世界的愤恨。 他刚刚才梦到了这个人,似如身临其境一般也体会了那场整整持续八十一天的煎熬。 这个人有着和他一模一样的脸,也叫“徐临”。 “徐临”轻轻问了他一句:“醒了?” 冰冷的笑容不带任何一点温度。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如雷霆万钧一般轰在徐临心头。 他一时难以分辨,究竟谁在谁梦中。 似乎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才是一场幻梦。 徐临嗓子有点干哑,喉结微颤,才艰难地问出一句话:“……你为什么,还活着?” 为什么,在这里? ……这里是哪? 另一个“徐临”淡淡看了他一眼,根本懒得解释。 所有的问题,自己这个徐临,已经猜测出了答案。 “徐临”被方士们在身上加诸了许多严酷的法术,本该神形俱灭。 但他也被施放了那道“欺君”的不老不死术。 那道法术明明是真的! 不老不死术得到了无可辩驳的证明——在他的灵魂上,得到了证明。 “我的魂魄已经不死不灭,却又和其他种种灭魂的法术相撞相冲,”另一个“徐临”微微一哂,不知是嘲笑那些杀过他的人,还是在嘲笑自己,“于是生出这个无人能料想到的结果,我的魂体,被一分为二。” “一半是我,一半是你。” “属于我的那一半,在两千年前陷入一种不生不死的沉眠状态。被分割出的另一半,在两千多年后,成了现在的你。” 徐临敏锐察觉到对方话里的问题:“……不生不死的沉眠状态?” 即是说,在那场持续了八十一天的酷刑后,“徐临”的魂体陷入沉眠。 “那你为什么……会醒?” “不知道。” “徐临”毫不在意,“可能不老不死术需要这么长时间,才能让我的魂体从不生不死的状态中复活。” “也可能,受到某种特殊的外部因素影响。例如,那场九星连珠的罕见天象。” 他是在近一年前,九星连珠发生的时候醒来的。 可能九星连珠造成的星球磁场变化,唤醒了他。 “我醒来之后,就身处一个奇特的空间,也不知是谁,当年在我身上施放过何种法术。” 他被施加了太多术法,灭魂,困魂……叠在一起,相融相冲,没人能说出具体缘由。 但意外形成了这一结果。 “不过,”他轻嘲,“我能看到你的一切。” 就仿佛另一个意识住在徐临的脑中,冷眼旁观着他。 徐临瞬间想起,两次在玻璃上看到的那个倒影。 那个和他长相一样,神态却完全不同的倒影,令他潜意识产生出一种畏惧。自那之后,他几乎不敢认真去看镜子。 那个倒影,就是此刻在他眼前的另一个“徐临”。 徐临缄默了好一会,才干涩地开口问:“……芯片,那几件事,是你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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