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折回想起了行幽说过的一些事儿,只道:“这个不用你说,光是今日,我已经看出来不少了。” “你看到了什么?” “依你今日所见,画轴山的画纸、宝墨、灵料,都从何处来?” 紫晏想了想,一丝不苟地正经答道:“是从神兽、仙禽、灵木、宝矿之上攫取而来。” 苏折却道:“可我观今日徐云麒的四弟子穿行,一个二三阶的弟子就有这么多的宝贝,画轴山又有多少这样的弟子?他们修炼时消耗的墨彩纸张又那样多,日常的攫取开挖又怎么经得起这般消耗?” 紫晏眉间一凛,连带着几颗星星也不安地跳动了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有一条暗中的攫取链?” 苏折淡淡道:“画轴山里,应是有秘境与福地豢养繁殖着神兽与仙禽,还有一大堆匠人试用仙材宝料,否则经不起这样奢靡的消耗……” 紫晏正色道:“所以,你更该离开。” “哦?” 他指着苏折的人身道:“若你的金乌妖身被发现,他们必会想尽办法把吗囚困于秘境当中,说不得会日日夜夜地从给你身上采羽毛、取灵火,以供给日常画生的所需。” “等到那时——你虽不会死,但必定生不如死!” 苏折沉默片刻,道:“那你呢?” “什么?” “我若被发现,被困了,你会来救我么,紫晏?” 紫晏像毫无准备地被问住,像受到突然攻击似的,又呆又不解地看向苏折,身后几颗星星僵直在了半空,像是被某种神秘力量固定了似的。 “我……自然不会。” 他固执而精准地算着账,连身后的星星也跟着一节一节地跳动。 “我虽要报恩,但也不可能为了你与世为敌,我装聋作哑不拆穿你的身份已经是还了你的一大半恩情,我屡次劝你离开,也已经还了剩下的一小部分恩情。” 苏折笑了一笑,道:“如果你的恩情都还光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来这梦境见我呢?” 紫晏一愣,像是受不了屡屡被说住似的,用力而狠倔地瞪了苏折一眼,道:“星仙入梦乃属本分,还尽恩情我也可以来。” 苏折瘫在沙发上,一双眼仿佛看着电视机里的虚无与黑暗,出口就沉声道:“你来了,你也看过了,你劝不了我,就该走了。” 紫晏一声不吭了半会儿,下定决心似的,直接在沙发上躺下了。 他躺下也像四四方方的一块儿小手帕似的,连星星也摆烂似的陷入了柔软的沙发坑里。 苏折看得只想发笑,问:“你干什么?” 紫晏倒丝毫不怵,答道:“我还没研究透这梦境里的器具是如何运作的,我不想走,就留下了。” “……你这谎撒得是不是太敷衍了点儿?” 紫晏道:“我又不是你,我从不撒谎的。” 苏折下意识地调笑:“那徐云麒当时在画轴里问你的时候,你怎么就为了我对他撒谎了呢?” 紫晏忽的不出声了。 转而面色变得无比复杂。 像是在反省什么天大的错,又似是因为自己违反了处世原则而痛苦。 苏折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话,但话说出去如泼出去的水,再收回也是难了,只好看向他,努力道歉道:“对不住,这事儿不应该拿来调笑的。” 从来不撒谎的紫晏,为了他学会撒谎。 对于他这种呆板固执到近乎无解的人来说,违反自己制定的规则,推翻自己处世的方略,是比毁灭一颗小星星更加痛苦的行事。 这种事儿,不该拿来言语调笑,也不应反复提起的。 苏折这真心说歉后,紫晏想了半天,也不知如何辩解,五官僵得像是卡了壳的机器在寻求突破口似的,他好半天才挤出来话:“那也不能完全算作谎言,难道你身为林宿,在那画轴里遭遇异变的仙灵,就没有受到半点惊吓?我对徐云麒如此说也没有错。” 小呆帅哥好不容易想通了逻辑,苏折当然赔笑道:“对对对,我当时确实是有点被吓到了,你对徐云麒说得一点儿也没错。” 紫晏却又是重重冷哼一声:“你也不必讥我,待我在这梦里多研究几日,定能想到让你不得不离开画轴山的绝佳理由。” 他似是打定主意,可苏折一贴过去,他却又万分嫌弃地赶紧起身,装作真的研究似的,转而去研究现代的冰箱和厨房了。 上次他就在这儿翻箱倒柜了半天,如今也不知捣鼓到了什么,倒是真的研究起了家具的结构,结果越研究越不懂,只因苏折也不懂家具的结构,而这梦境里的电器又都是基于他的记忆而生,所以都只有样子和外形,里面的电路芯片却是缺失了的。 紫晏却不懂这梦理,反而抓耳挠腮地计算起来,他一旦生出许多困惑,身后的四个小星星也跟着一闪一烁、一动一摇,晃悠着无穷尽的疑惑,这反而让苏折越看越想笑,进入画轴山以来积攒的紧张与悬疑都抛到了脑后,他整个人像毛毛虫似的在沙发上挪来转去,就是为了看这个小呆星仙的物理学笑话。 过了一会儿,紫晏大概终于明白——这些电器家具只有外表,内部结构根本是没的。 他有些恼怒地回过头去,道:“你耍我?” 苏折却笑得有些过于欢乐:“我什么都没说,如何耍得了你?” 紫晏瞪他一眼,眉目却忽的一颤,猛地站起身来。 “有人进来了,应该是老师!” 苏折心中一喜,正要和他一同去迎接许久未见的白源,却看见一个房间的门自己敞开了。 而紫晏和苏折一同望去,二人的面孔却像是被极寒的霜雪冻结了面肌似的,几乎同时凝固了所有欢快或喜悦的表情。 房门打开后,出来的不是仙风道骨的白源真人。 而是行幽。 他目光随意。 而又惬意。 他在苏折的梦境里就好像在自己的梦境里。 他走过来,也只是随便扫了沙发上苏折,然后看向了如临大敌的紫晏,唇角勾起了一丝毫无感情、犹如木偶般的笑。 是杀气! 苏折看着眼前的行幽,再看向目光冰冷含恨的紫晏。 一魔头一星仙,对彼此都含着沉默无声的厉烈杀气! 大起大落间,他只觉全身血液在这一瞬间几乎要凉透了!
第93章 修罗场 紫晏与行幽同处一个梦境,分站两边,宛如两座巨大而不可靠近的神像,一个严阵以待冷眸如星,一个阴气深沉杀气勃发。 他们谁都没说话。 可谁也没有后退。 如此僵持如此立,倒叫苏折内心如火煎油烫,心口扑扑乱跳着出了一阵阵擂鼓声,宛如雷击,又似电走。 这下怎么办? 魔尊怎么能够不经试探,直接闯入到他的梦里来的!? 而且还窥见了他与紫晏正在一块儿,这下怎收得了场? 眼看行幽面色愈发显出阴霾,苏折几乎觉得周身有一股极难形容的威压如深海的气浪一般扩散开来,直接压在他胸口、四肢,倒叫他想喘气也喘不出一口正常健康的气。 他二人不说话,行幽先是撂下一丝冷笑,连声音都似钢刀磨在铁器上:“怎么,被我逮到,便不敢说话了?” 苏折只觉得头皮一麻,紫晏冷声道:“有什么不敢说的?你这魔头,强掠下属,威逼恩人,倒还觉得光明正大么?” 行幽笑道:“恩人?” 紫晏冷冷道:“当初你陷入天魔复苏,身上数十只天魔都在啃噬你的内脏精元,我和老师都想靠近封印你,若不是苏折一意逼着我们远离,若不是他豁出性命替你稳住天魔,你以为你还能在这儿逞强耍狠?” “他当初就肯为了你放弃原则,抛下一切,如今更是因为你的一句话,就要来这狗屁画轴山当什么细作,演什么猴戏,他陷在那么多画仙的包围中,你也不关心他是否会暴露身份,如今只是与我分析一两句,你就坐不住了?” “你若真是这么关心他的话……那就别让他到这危险重重的画轴山来啊!” 苏折听得一愣一愣的,几乎想象不出这是呆板倔强的紫晏能说出的话。 但他这么头头是道地一说,摆明了是把罪责都揽在自己的身上,让行幽不要怪罪苏折了。 而行幽瞧他如此强辩,也是目光微微一闪,笑道:“你这小子,倒也没完全辜负他对你的维护。” 他继续看向苏折,道:“他的遗言说完了,那你呢?” “遗言”二字说得苏折手脚冰凉,他赶紧拱手作揖道:“他说话就是这般不中听,连自家老师都能顶撞的,你莫要与他计较。” 行幽笑容已消失:“我与他计较?你看看他说的那些话,分明是他们师徒与本尊计较!” 他指着这气鼓鼓的紫晏,目光冰冷道:“我多年来一力栽培苏折,看他历劫瞧他收服天魔,他这十年来数次遇险濒死,你可有一次主动出手?” 紫晏眉头微微一皱,似被说中痛处,一时之间竟做不得声。 行幽冷冷道:“你不出手,你老师也没出手,那救他护他这么多年的是谁?” 紫晏气势微微一弱,但还是老实板正道:“……是魔尊。” “他耗尽心力修炼盗仙一道,本可一心一意跟我做个副宗主,可你那老师,不过动动嘴,说一两句虚无缥缈的承诺,就能哄得他背叛本尊、离心离德、出卖情报!这么多年救他护他的都是本尊,可你们让他背叛的又是谁?” “……是你。” “你们在梦里哄他透露我的虚弱给你,还想趁我无力,在他面前封印我?我和他在梦外光明正大地封印天魔,你们却在背后鬼鬼祟祟,搞这些阴谋鬼蜮,若非你们,哪儿来当日的滔天大祸?” 苏折听他如此雷声震震,心中猛一搐动,几乎可以想象当时在原本的时间线里,当他从木屋里出来后,面对行幽,他该是何等的震怒、心痛,以至于忘记理智,做出了那等事儿,又绝望后悔到不顾一切,强行拨动了时间线,把他从尸山血海的状态中拉了回来。 而他那时的悲恸惊怒,又是何等景象呢? 紫晏一时说不出话,只是眉头紧皱如隔日凋零的花儿,可见他是用极了心思去想对策反驳,而苏折见他如此,也不好再沉默旁观,只是上前一步,护在他身前。 这一小步的动作,却仿佛是在三人之间画下了一道无形的楚河汉界分线,使得紫晏微一昂眉,惊于这回护,让行幽也面容一搐,仿佛恨不得上上下下细细打量苏折,看他是哪儿的脑子又进了仙门的水,又要不顾恩义,维护仙门的人了么? 可是苏折一开口,却是双方都愣了。 “我错了。” 他万分诚恳地看向行幽,道:“这次确实是我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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