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折难免震惊、无语。 可魔尊看向他的眼神却依旧一样。 说出了这番心里话后,他就像是涤荡了许多心中的浓愁浅恨,整个人都变得快意、轻透了许多,那两道剑似的眉往上一挑,面庞的线条像重获光明似的清晰起来,此刻,他的整张面容不再模糊不清,而是清晰通透如远山的投影,似宝石的切面。 如此锋锐的俊逸,又是潇洒和通透。 实在不像是一个魔尊。 倒像是一个历经万险的旅者,正要把旅行的重担托付给下一任。 回想他方才的话,苏折的心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所击中。 他忽然开口,声音果决。 “魔尊,这样不行!” 魔尊挑了挑眉:“你拒绝本尊的表白就罢了,怎么连提拔都要拒绝?” 苏折深吸一口气,按下惊与无奈。 “您对我信任至此,我自然是受宠若惊。可您正值盛年,为何说什么‘有一日要不在’这种丧气话?我们谁都可以没有,但您不能没有!您才是这万妖的支柱与靠山,是镇压天魔、防御仙门的第一人!” 魔尊笑道:“只是提前预防而已,你啊你,怕什么?” “这和怕不怕没有关系。”苏折竟有些大胆地反瞪他一眼,“副宗主一职干系重大,须得有一个资历深厚、绝对忠诚的人来做,我入盗天宗的时间比起其他妖官来说实在太短…” 魔尊淡淡一笑,好似早就预料到苏折会这么说,便道:“以妖仙的时间算,十年确实不长,可若以人间的时间算,十年也不短了啊。而且这十年发生了许多事,比过去一两百年发生的都多呢。” 此话不通,苏折又换了另外一条路。 “就算如此,您也不该把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我。站在这个位置上不仅需要有绝对的实力,还要有一定的威望,若无威望实力,就算您把我推上去,妖官妖将们还是不服我,我不过就是个得了虚衔的空架子!” 一个德不配位、被强行架上去的人下场会是什么,他在历史书里已看得太多,难道还不能提前预防呢? 魔尊点头:“这话确实有道理,这证明你很清醒自知……所以我不是派你去找三大妖官了么?” 苏折一愣,立刻醒悟过来。 “您……您派我去召集他们,是因为您早就知道他们会有难,让我去帮他们?” 魔尊笑道:“这一帮,帮你和孟光摇更亲近了些,也让你赢得了陈小睡的信任,那么我提拔你做副宗主,他们两个肯定不会反对。日后你对着他们下令,他们也是会听一两句的。” 苏折这回的沉默倒不再是因为逃避了。 而是真正地无奈,还有海水那么深山崖那么高的钦佩。 他无奈于魔尊原来这么早就开始为他铺路了,而且几乎是被他拒绝后,马上就想着替他铺平这条上位的道路。 这样任性妄为的魔尊,竟一点儿也没记这被拒绝的仇! 此等用人的魄力与胸襟,又怎能让人不钦服、不心往? 苏折收敛了心中乱七八糟深浅不一的想法与情绪,再开口时口气已然松动,不过该说的还是得说。 “光光和小睡必然不会反对,可是老大呢?” 四大妖官里的老大,便是赫赫有名的“据风妖官”慕容偶。 这位慕容偶,资历比谁都深,功劳比谁都多,实力也不下于苏折,苏折这番若上位,另外两个大概能听话,可他是绝不会轻易服气的,哪怕是魔尊的命令也不能强行叫他心服! 魔尊笑道:“老大确实不会服气,和你干一架都有可能。但只要你帮他这一回,就算他不服你,顶多是听调不听宣,至少不会明着反对你上位了,不是么?” “您觉得我能有机会帮到老大?”苏折有些不好的预感,“他难道是出什么事了么?” 魔尊想了想:“现在还没有,但很快就可能会有些小麻烦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竟还有意地使身子放松,目光搭在苏折身上,语气竟是有些幸灾乐祸的,真让人忍不住去想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苏折刚想再说几句,魔尊忽然一个靠近,一只手竟搭在他肩上。 苏折一惊,却见他目光沉沉道:“这个位置你若真的拒绝了,我也不会逼你,但必须有人去坐这位置,我很可能会把它交给老大。” 苏折立时眉目紧迫,像有一千根一万根针抵在他背上。 四大里面,光光没有立场,小睡什么立场都行,唯独老大心思激烈,是铁杆的鹰派,倘若他上位,必然会大量增加与其它魔门或仙门的冲突!连人类信徒也不能幸免! 只怕流血纷争就要不断了! 魔尊笑道:“你想得不错,确实有可能会这样。” 苏折陷入两难中。 他感觉身上像是有一阵断断续续的风进了又出,把他托举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位置上,一个离魔尊过于近、又不得不近的位置。 罢了。 既推不掉,就拿下它! 苏折目光微冷:“这个位置,绝不能给老大!” 魔尊目带欣赏地拍了拍他现在的肩,似乎很喜欢这种老实人被逼迫紧了以后,不得不迸发出的一瞬冷意与锋芒! “我会不断地帮魔尊物色新的妖官。”苏折淡淡道,“在找到合适的人之前,我可以暂领这个职位,但只能是暂时的,不能长久下去。” 魔尊拍肩的动作一僵,转而捏了捏苏折的肩膀骨。 “这天下哪里有暂领职位的道理?四大妖官里就你最矫情。” 他嘴上在骂,眼里却笑,手指像跳舞似的在苏折的肩骨上一路豪迈地跃动到了他的脖颈边,苏折身上一僵,像是一道被礁石困住的浅舟,以为魔尊要做出一些过分的举动了,可没想到这位天底下数一数二任性妄为的主,只是轻轻地、自然地拂了一下苏折溢散下来的柔软鬓发,然后就收了回去。 苏折心头微微一跳,感觉一阵莫名的情绪像海风似的钻进他的肚子里,再被呼了出去,像是被人一遍遍洗着身上的心思似的。 “那么,是不是等我帮完老大以后,您就……” “在你正式上位之前,还有两件事。”魔尊的笑容忽然淡了几分,“一,你得把这个细作找出来。二,你得把那个在华舟城里提醒你的人找出来。” 苏折心头一动:“您已经确定有这个细作了?” 魔尊眉目微冷:“不管确不确定,你都得去找。” “因为我的嫌疑尚未洗清?” “真相大白前,所有妖官妖将的嫌疑都不能洗清。” 魔尊忽收起一贯轻松的调笑,话语递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然力度。 “你是我身边心思最细腻的妖官,在我把整个宗门最紧要关键的位置交给你之前,你也必须——自己去把这嫌疑给洗清了!” 苏折立刻拱手作揖:“这是自然!” 可问完他又忍不住:“但,找出来之后怎么着?” 魔尊淡淡道:“那细作藏得极深,得由你亲自抓出,在众妖面前千刀万剐,好替你立个威。至于那个出声提醒你的男人,无论他是好心还是恶意,本尊的妖官又岂容他人染指?你得把他找出来,杀了!“ 他语气虽平淡如水,但内容中的凌冽杀意,可达九霄之外,可至万里之遥,绝不容忽视轻觑! “细作是一定得抓的。”苏折话锋一转,“可当日那人是好心提醒我,倘若魔尊那一日恰巧不在听我的心声,或许就会是他救了我,我们妖族的好汉,又岂能做恩将仇报的事儿?” “你倒是个四处记情的妖怪,怎不记得是本尊最后救了你,而不是他?” 魔尊颇为冷厉地瞪了他一眼,苏折却微笑以对,显然不肯退让。 场面陷入僵持之前,还是魔尊先动作,先忽在苏折肩上重重一捏,手指一敲一打,恍如那致命鼓槌,同时发出的还有一阵冷哼。 “本尊就允许你先还他一次恩,还完之后,你必须替本尊杀了他!” 苏折这才舒心:“定不负魔尊所托!” 二人此番交了心、过了情,正是意酣灵浓之时,苏折忽然想起了两件紧要事儿。 “那碧魄宗……” 魔尊忽然抬手打断:“他们在做的那些腌臜事儿我已耳闻心明,不必担忧,我会寻机解决的……” 这里说的解决,大概就是世界上又要无一个门派。 苏折点了点头,这回却有些犯了难,说起话来也不那么自然。 “还有一件事儿,既然我们今日已经交过心,那能不能请魔尊……不要时时刻刻都读我的心声?” 魔尊眉头皱得像一团折起来的布:“不可以。” “您都打算把副宗主的位置给我了。”苏折笑道,“为何不可试着停一停读心啊?” 魔尊飞速地睨了他一眼:“你若心中无挂碍,为什么要我停?” 苏折头皮微微一疼:“我记得您以前说过很多次,我的心思乱七八糟、是让您不忍多看的……” “不错。”魔尊理所当然、理直气壮道,“但我不读你的心思,又怎么能批评你这些庸俗的小心思?” 苏折叹了口气:“行幽。” 听到苏折叫了名字,魔尊的右眼几乎是瞬间亮堂了起来。 他几乎是带着笑意地去问出接下来一句话。 “怎么了?” 苏折说的却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其实也是需要私隐的?” 魔尊好像是真的有些不太明白。 他有些茫然疑惑地看着苏折。 “在我面前,也特别需要么?” 苏折用力地点点头:“尤其是在你面前,我更加需要这些私隐。你若不时时读心,我的思路会更加灵活,想事儿也可以无所顾忌、开放大胆一些……您其实不必这样时时监听……” “一开始确实是监听。” 魔尊沉吟片刻。 “可是后来……只要去读你的心,本尊就觉得很开心。” 苏折仿佛才意识到。 这几乎已经快成为魔尊的一种习惯。 他那些庸俗的、可笑的、充满各种小情绪的吐槽与腹诽,魔尊听了这么多年,哪怕一开始是为了监听,如今也已经成为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这已经变成了一种让他被天魔日日侵蚀神智之时,折磨□□之刻,能觉得安心、舒畅,能让他保持清醒、甚至回复一点点儿人性与情绪的声音。 现在把它拿走。 就只剩下那些阴诡仇恨的声音。 如果连那些声音也没有,就只剩下空空如也、死寂无声了。 苏折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生硬生冷的额头,道:“那……打个商量吧,你每日只听我半个时辰的心声,其余时间给我些私隐,成不?” 魔尊淡淡道:“那就每日听五个时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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