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人声嘈杂。 是一节长长的绿皮火车,呜呜的冒着烟,咔嚓一声稳稳的停在山拗口。 大批量的被村民粉碎分类好的金灯花被装在各式样的袋子里,按照多少钱一斤的价格,进行着交换。 “阿氓!上次换那个擦脸的还怪好用哩!” 桂兰左边挎着俩包,右边抱三个包,后面还背着一个,终于挤了上来。 “桂兰姐!城里人都爱用这个呢,我给你拿!” 桂兰叫阿氓的,是火车上来卖东西的。 闵庄的规矩,不得离开闵庄。而闵庄人的采买就全都在这一节火车上了。 每月初七,十四,下午六点半,准时准点停在这个地方。闵庄人把收集来的金灯花和火车上来收花的人换钱。再用换来的钱去另几个窗口换零用。 窗口不多,但是卖的东西可不少。就算你叫上来一个东西他没有,下次也准保能给你弄来。人们不知道这火车从哪来,也不知道要往哪去。 只是时间冲淡了人们对于自由的渴望,也忘记了原本他们并不需要伸手乞讨,每月只来两次的火车。 “还有你魏河叔,老招呼腰疼,有没有什么见效快点的膏药?我听淑梅说在你那换的可好使呢!” “有有有!等着啊!” “我想要个镰刀啊,家里那个镰刀好多年了,咋磨都不趁手了,割花割不好” “布!棉布有不?” “阿氓啊!城里有啥时兴的款式不?给我姑娘换个......” 阿氓在车厢里左右忙活着,耐心的解决一个个问题。从没见他急过脾气,或态度不好的时候。所以闵庄人很喜欢跟他换东西。 只是人们总是记不得他长什么样子,通常现在见着,回了家就忘了,手比划嘴嘎巴,就是讲不出来他的样子。神奇的是到下一次见面,一见到他,大家就又都知道了。 ‘他’就是阿氓。 闹哄哄的比菜市场还热闹,东一嘴西一嘴,仿佛要把平日里没说出来的话,一口气全讲给火车上的人听。 换金灯花的队伍,排到了一个老头。这老头在门户本就不多的闵庄依旧不起眼。看到他只会想起,“啊,那个只会换口粮的抠门薄命鬼” 因为这个老头,不仅不爱换东西,还喜欢顺别人家的东西。譬如会偷偷割人家的花田,贪图小便宜。可他换了钱却存着,只拿出一小部分换一点粮食吃。因为闵庄并不产粮。要是闵庄可以自足,那他或许粮食也不用买了。 可让闵庄人真正看不起他的地方,是因为他不换东西。一个不成文的规则,谁家换的东西越多越稀奇,代表着越尊贵。 一马当先的肯定是魏河家,看他家那么多门和窗户就知道,卧室墙壁上花花绿绿的墙壁纸也是领先了其他几家一个月。人骨子里就是竞争的生物,空间越小,发挥的余地越大,越容易人吃人。 魏河更是矛盾的人,他看不上桂兰换的那些没实用的东西,也看不上桂兰满嘴的城里人。但当那些东西给他带来满面荣光和闵庄人的嫉妒时,他默许了。 老头的钱换好了,可他一直不动,直愣愣的看着他那几十袋子分装好的花,正被火车上的人搬运上去。进了火车上就全看不见了,不知道送去了哪。 后面排队的闹哄起来,让老头换完钱赶紧腾地方。 老头不为所动,依旧在原地等着。等火车上的人下来,看他还没走,询问似的看他。 “还有什么需要换的吗?”火车人毕恭毕敬的问。 等了好一会儿,火车人差点以为这老头是站着傻掉了,老头才开口说话。说话声音异常清晰,精准的传进每个人的耳朵:“价格为什么一直不变?早过老多年了。” 安静了。 像全部按下暂停键,窗口想要接东西送东西的手都停滞在半空。 警钟敲响的时候会吓住很多人,有人会就此醒来,有人会害怕的逃的更远。 显然,闵庄属于后者。 “咋!?你老头还盼着降价?!”桂兰是最积极的维护着。她构造的价值已经和闵庄的生命融为一体。 “不降价就不错了!人家没多要咱们,你倒是上赶子!收花的时候怎没见你少偷别人家的!!?” 桂兰呵着,气势上还游刃有余,从容的接过窗口递来的包装精美的东西。 “就是!” “你不换东西别耽误我们换东西!薄命鬼......” “是啊是啊......你看这个和这个搭配可以吧,我觉得比魏家那个......” 只是一瞬间,场内又哄然起来。仿佛刚才就是机器卡顿一下,很快就上了新的发条,继续持续的运转起来。
第35章 将变的定数 “诶诶,你去看看那谁又换啥子喽?” “诶呀呀...我去排阿氓那队不就行了,换的钱不够咋弄?” “你先去,不够咱两家拼,我可不想看桂兰那个得意的脸内......” 排在郁雾前面的两个老妇正嘀嘀咕咕的商讨什么,郁雾觉得那阵仗好像能用唾沫星子淹死个谁。 明明桂兰姨在闵庄是最吃的开的,背后居然又是另一副样子。 郁雾想找刚才那老头的身影,却在回头的瞬间对上魏河的眼。 魏河站在不远处的一个高地上,他不参与这场交换的任何一个环节,却是每一个环节的保卫者。拿着一个烟斗,俯视着全部,眼里燃烧着什么,全是得意。 郁雾却觉得他像个旧社会的地主,大烟会把他侵蚀。 总之,这里只有奴隶。细分下来有强壮的奴隶和瘦弱的奴隶。强壮的奴隶会把瘦弱的奴隶打趴,但瘦弱的奴隶会咬人。一个专注于揍人,一个专注于咬人,谁能赢呢? 应该是站着那个赢,毕竟弱的都被打趴,脑袋都混浆了。但是趴下的又会咬人,是见血的,更恐怖一点。 这点谈资又是谁来看呢——搭台子的人。 郁雾不想当台上对决正酣的奴隶,也不想当台下喝茶看戏的血腥主义者。但在和魏河对视的时,又实在不可避免的成了其中的某个环节。 是把他当成了会揍人的奴隶还是会咬人的奴隶? 还是揍人好一些,对着这么一群怎么想都下不去嘴,想着都牙酸。 郁雾嗤笑一声,收回视线。 旁边的管宋不明所以,“怎么了?” 郁雾很调皮的问:“你喜欢揍人还是咬人?” “......” “......” 尴尬的对看一会,郁雾意识到这个笑话可能不好笑。 “......你怎么不换东西?” 郁雾细想起来管宋之前跟他说的‘换钱’的意思了,倒是没提换东西。 “你有想要的?” “有想要的才能换?”郁雾说完,察觉有点不对劲。 他这想法和桂兰姨倒没区别了。 看来郁雾很适合做邪教教众,桂兰肯定是他上司,魏河是上司的上司。 “噢......”郁雾慢吞吞的点了点头,终于问出一个现在看来比较重要的问题,“这火车什么时候开始的?或许应该问,这里是什么时候被封的?” 郁雾挑了一个最不合适谈话的地点。 他都不确定他的话,管宋到底能听清几分。 “不记得了”管宋转身离开,声音被散的轻飘飘的。 郁雾默默跟上。 脚步陷入湿软的泥土里,弹不起尘灰。最近并没有下雨。 “那时候,我哥”管宋说着,又顿了一下,像是卡在喉咙里很难嚼出来,“我哥好像还在镇上上学,他带回来课本给我看,上面有画、有字。闵庄......不是一下子封起来的,打我有记忆开始,闵庄就不支持村民外出。男孩可以出去上学,但不能不回来。女孩得在家学习分装金灯花,不能踏出闵庄界限半步。视为不详。” 郁雾跟着她走,走的很慢。身后吵嚷的市场的声音渐行渐远,只剩管宋的声音安静又痛苦。 他们没有走远,只是顺着火车头的方向,沿着上锈的铁轨,一点一点踩到上面的石头子上。 “那时候人还是可以去外面采买的,后来有一年,闵庄死了很多人。好像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白绫,满街飘的纸钱,扫都扫不过来。说是神降下了惩罚。从那一年开始吧,谁都不能出闵庄了。我哥也不能去上学了。” 郁雾想,原来管宋还有个哥哥,魏河没提起过啊。 死了很多人,是苦井吗? 管宋始终没回头,只自顾自说着,好像不是说给郁雾听的。 郁雾没插话,只听着。 “我哥可喜欢上学了,那年他也才八九岁吧,我忘了。他特别勇敢的站出来,反对村长和几个长老要彻底封村的决定。说那是封建迷信,要讲科学,要叫医生来看病,不应该自己关自己。” 管宋笑了,笑声清脆,又无奈。 “后果就是被打的半死,扔回我家门口。他说外面的世界好,外面都讲道理,老师告诉他要讲真话,真话才是对的。谁也不能阻止闵庄的关闭,他一个刚上小学的屁大孩子更不行。” “闵庄关了,他也不爱说话了。总是跑过金灯花地,找到那棵老树,坐在上面,往远处的路看。没人知道他想什么,那么小的孩子,脑袋里装了什么,会有人在意吗?那一年闵庄走了太多人,包括我阿爸。他被我妈逮回来,臭骂了一顿,说是外面的妖风带坏了他。也奇怪,骂完那一次之后,他就好了。不讲科学了,不说真话,也不吵嚷着要出去了。每天都勤恳的收拾着金灯花,平静的长成了一个大人。” 管宋停了下来,回过头,微风带到她干涩的脸上,笑的苦涩。 “我以为他好了呢” “发生了什么?”郁雾问。却发现管宋的眼睛没有聚焦,像在看自己身后的远处。 郁雾不自觉的跟着回头。 是已经接近交换尾声的火车和人们。 已经离他们有些距离了,早看不清人脸,是在笑还是在哭。 郁雾有种错觉,好像他们两个站的位置是火车的下一个站点。 “他跟着火车走了,再没回来。”管宋说。 “后来被发现吊死在那棵树上。我和妈妈得去把人领回来。人群围在那,却没人帮他下来。穿的还是那天走的时候穿的白衬衫,挂在上面荡,风还想抢他的衣服。那么瘦,干瘪瘪的一个......我以为他是大人了呢,原来也才十六岁......” 在郁雾回神的时候,管宋已经被眼泪洗了脸,泪水还没等被过往的风吹干,又一颗滴了下来。面上依然没有表情,郁雾看不明白了。 “管宋......” “管宋是他的名字。”她说,声音没有起伏。 郁雾心里一紧,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的感觉。沉闷的笼罩在他俩的上方,憋闷又无力。 “我是女孩,没有名字的。他死了,名字就顺到我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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