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开眼睛,想和费兰特说点什么,一阵沙沙的脚步声钻入了他的耳朵,深绿色的幔帐掀开,一只被黑色衣袖包裹住的手探了进来。 这场景并没有什么异常,但就在这一瞬间,一种先于理智的预感开始疯狂地鸣叫,拉斐尔忽然感觉有什么他并不想看见的东西即将出现,不,并不是这样的,那或许是他一直想看见而忽视的东西—— 暗淡的光晕随着拉开的帷幔洒进来,昏暗的场景开始摇晃,环抱圣婴的圣母立在壁龛里,遥遥地越过来人的肩膀和拉斐尔对视,那双悲悯慈爱的眼睛因为反射了光线而显得阴暗扭曲,仿佛是来自命运高高在上的嘲笑。 又一道闪电擦过夜空,骤亮骤暗的光线里,拉斐尔觉得自己好像又跌入了那个恐怖的噩梦,窒息的幻觉攫住了他的脖子,明暗交错的视野中圣母朝他微笑,一只冰冷的手伸过来捂住他的口鼻,濒死的疼痛和恐惧里他看不清来人的脸,那应当是一张他见过的脸,很熟悉、很熟悉…… 拉斐尔从重叠的死亡幻梦里挣扎出来,右手胡乱地摸向枕头,与此同时,那个人弯下腰,他好像在说话,拉斐尔一时听不清楚,他伸手用力去抓那个人的衣服,想看清那张怎么都记不起来的脸—— “拉法?拉法?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模糊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拉斐尔奋力拨开被死亡笼罩的云雾,死死瞪着面前这张脸——是费兰特。 是费兰特!竟然是费兰特?! 拉斐尔想起来了,他死亡前看见的那张脸,那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来自哪里,包括这一世他第一次见到费兰特,他的身体本能在向他发出警告,而他却以为那是因为他找到了故人的孩子! 那个捂住了他的口鼻,将冰冷的刀刃送入他的心口,将他送入死亡的怀抱的人……是费兰特。 这个被他的大脑遗忘了多年的事实犹如利剑劈开了拉斐尔的理智,费兰特双手撑在拉斐尔身旁,有点迷惑于教皇突如其来的亲昵,紧接着,他就在那双淡紫色的眼睛中看见了仇恨和恐惧。 滚烫的岩浆翻涌在他的眼睛里,费兰特简直要为那对瞳孔里放出的激烈情绪感到害怕,那种极致的恨意,就像是死去的腐朽灵魂在通过这具身体发出尖利的哀嚎,地狱里苍白的枯骨攀着看不见的绳索,要从拉斐尔的眼眶里爬出来,去宣泄自己惨死的怨恨。 这是他从未在拉斐尔身上见过的情绪。 扭曲、怨恨、阴毒……那个温柔光明、睿智博大的教皇在这里消失了,借由他的皮囊坐在这里的,绝对是一个幽灵般的鬼魂,一个被硫磺和熔岩烧灼得面目全非的死人。 西斯廷一世没有弱点,他的理智强大、坚韧而不可摧毁,他怎么可能恐惧一个人——这个人还是……我? 费兰特坚信这是一个错觉,但是不可否认,在他被那个眼神凝视的时候,一个细小的声音在他脑海里轻轻地说,不要怀疑了,他看的就是你,他所仇恨、恐惧的人,就是你。 费兰特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知到,此刻的拉斐尔,才是他一直试图找到的那个拉斐尔。 真的吗? 这个看起来残破的灵魂,冰冷的、扭曲的人类? 这就是拉斐尔一直隐藏着的真相?和深夜的壁橱、枕头下的刀刃一样,是他小心翼翼躲藏起来的真实的自我? 冰冷的刀锋贴上了费兰特的脖颈。 拉斐尔握着刀,两人在极近的距离里对视,沸腾翻涌的情绪凝固成坚硬的冰霜,费兰特毫不抗拒地任由刀刃贴近自己的皮肤,他能看见拉斐尔眼里货真价实的杀意。 “……我能知道为什么吗?” 费兰特没有动,只是轻声问。 “是我做错了什么?还是我让你生气了?” 男人的语速很慢,他的头发还在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被水汽笼罩的眼睛静静凝视着拉斐尔,像一只大狗忠诚地望着将要杀死自己的主人。 拉斐尔没有说话。 他的手在细微地颤抖,这并不是因为他多么激动,而是他的记忆还在激荡不休,一遍遍地将那段他最不堪的往事翻出来给他看,于是费兰特清晰的面容就一遍遍地出现,冷漠地、居高临下地望着他,那双手稳定地捂住他的口鼻,冷静地等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双眼睛和现在这双眼睛无限地重合了,二者反复闪烁着,像是什么古怪的旋转画片,不断在拉斐尔眼前放大。 冷漠的费兰特、关心的费兰特、居高临下的费兰特、忠诚的费兰特…… 站在拉斐尔床前的男人穿着便于行动的衣服,卷曲的头发扎成短短的一束,他的肤色是病态的苍白,似乎从未见过太阳,瘦得连脸部轮廓都有不自然的锋利,这使他的美貌更富有攻击性,几乎到了看一眼都会被割伤的地步,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整个人就像是一把游走在黑暗里的刀刃。 他静静地望着拉斐尔,呼吸平稳而安定,等待着手下这一条生命快速流逝。 他知道自己杀了什么人,但也并不因为谋|杀了教皇而感到不安和害怕。 这是一把被训练得十分出色的刀,而不是一个人,在死亡的罅隙里,拉斐尔没有从那双平静的蓝色眼睛里看见属于人的灵魂。 而后就是永恒的黑暗。 拉斐尔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忘记了这么重要的事情,他竟然完全遗忘了这张脸——也许是某种潜意识里对自己的保护,也可能是死前过度的慌乱和恐惧使他忘记了这段记忆…… 拉斐尔无法回答费兰特的问题。 他要怎么为那个死去的自己向一个无辜的凶手复仇?! 怎么会是费兰特?! 刀刃依旧贴着费兰特的脖颈,拉斐尔剧烈地喘息,他感觉他的心脏和肺部在发出不容忽视的尖锐抗议,他的喉咙在收紧,像是某种照应,他感觉自己的呼吸在不受控制,被刺穿、被掌控的幻痛再次降临到他身上,他坚定地忽视了这种痛楚,没有握刀的手攀爬向上,掐住了费兰特的脖子。 “……我不知道。” 拉斐尔听见自己的声音似哭非哭。 他看见费兰特的眼睛睁大了,深蓝的瞳孔里映出拉斐尔流泪的脸。 锋利的刀刃刺穿了薄薄的皮肤,温热的血染红了拉斐尔的手。 啊……费兰特是前世杀了拉斐尔的人,这个前面有伏笔的,拉斐尔看见刺客的时候觉得眼熟,因为费兰特有点像他妈妈!包括这一世看见费兰特也觉得眼熟……拉斐尔有很严重的ptsd,从他睡柜子里就能看出来了,所以他忘记了对他伤害最大的事情也很正常哈哈哈哈哈
第138章 风暴之心(二十五) 殷红的血一滴滴顺着拉斐尔的手腕往下淌,费兰特没有吭声,他单手捂着自己的脖子,指缝里很快染上了红,一双深蓝的眼睛依旧直直地望着拉斐尔。 沾了血的刀掉在地毯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费兰特等了一会儿,额头上浮着一层因为疼痛而涌出的薄汗,他弯腰,捡起那把刀,随意地抹了一把上面自己的血,掉转方向,将刀柄塞进拉斐尔的手心。 “拉法,你没有用力气,割的地方也不对,”有着黑色乌黑卷发的男人竟然笑了起来,他脸上还有血,是刚才捂伤口的时候不小心沾上的,张开嘴笑的时候,像是露出了本相的魔鬼在诱惑人堕落,他指着脖子,微微抬起下巴示意,“这里……有两根血管,你往这里——对,只要划开它,或者把刀捅进去也可以——只要这样一下,我就可以去死了。” 他放低了声音,听起来竟然还有点委屈似的温柔:“如果你想的话,就这样杀了我吧。” 费兰特的眼睛在黑暗里闪闪发亮,像一对名贵的蓝宝石,灼热地散发着星星一样的火光:“你不想我知道原因,我就不问,你要让我死,就把我的命收走——” “但是,”他的声音变成了耳语,幽幽地响在拉斐尔耳边,“我是你亲手杀的,你会永远记得我,是不是?” 他的表情里出现了某种神经质的疯癫,逐渐干涸的血让他看上去格外可怖,他像是一片环绕着岛屿的海洋,波澜不惊的海面吹着懒洋洋的暖风,但是海面之下的火山早就喷薄而出,滚烫的岩浆烧沸了海水,直到这一刻,封印着沸腾海水的岛屿分崩离析,于是熔岩和沸水铺天盖地涌出,属于人的激烈情|欲烧透了他的五脏六腑,那张因为爱意恨意怒意和卑微的恳求混杂着变得扭曲的脸看起来像油画里凝固的赴死者。 这张被极端复杂的情绪扭曲了的脸没有正常时那么好看了,尖锐地烧灼的五官像锋利的刀、美艳玫瑰上的刺,只有最严苛疯狂的艺术家能领略到那种撕裂灵魂的异样美感。 而正是这样浸透了七情六欲的脸,让拉斐尔缓慢地清醒了过来。 那个将刀送进他心口的费兰特没有人的情感。 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清楚地认知到了这一点,尽管这并没能使他感到愉快,相反地,他几乎要为此连带着迁怒费兰特。 他要带着这个秘密一直到此生结束,而费兰特……他当然是无辜的,难道拉斐尔还会为了这个滑稽的理由去找费兰特寻仇?! 拉斐尔做不出这样的事情,即使他知道杀了费兰特是最简单的事情,让他从此从那个噩梦里解脱,不再恐惧于圣母的凝视,不再害怕过分寂静的夜晚。 拉斐尔松开了手,再次让镶嵌着“光辉海洋”的短刀落在被子上。 费兰特怔了一下。 似乎只是在这么短短的片刻内,那个从碎裂的皮囊里钻出来的怨毒灵魂、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就妥帖地被装回了教皇秀丽精致的身躯里,他看起来和以前没有任何区别了,端庄、冷静,连眼神也没有丝毫破绽。 那个试图割断他的脖子、夺走他生命的滚烫灵魂消失了。 费兰特感到了恐惧。 比刚才感觉到拉斐尔要杀他时更深刻的恐惧,这是他将要失去什么的预感,他将要失去他最重要的、无法割舍的、始终在追求的—— “抱歉,”他听见拉斐尔用带有深刻歉意的声音说,语调正常,甚至显得客气和礼貌,“我刚才有点神智不清,做了一个很糟糕的噩梦。” 教皇扯过一旁厚实的绸缎帐幔,擦干净自己手上的血,用刀撕下一大块绸缎,小心地压在费兰特的伤口上,帮他止血:“……说不定我以后还会这样犯病,下次不要再在晚上进我的卧室了,你也有很多事情要做,让仆人在市政厅整理一间卧室出来……” 他的语调实在温和,透着关心和爱护,每一句话都是在为费兰特着想,可是费兰特越听心里越冷。 拉斐尔对亲近的人不是这样的。 他会对波利医生耍赖,也会在不高兴的时候故意不理尤里乌斯,假装没有听见秘书长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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