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安在他身后,目光狭长幽深,语气也无甚起伏:“这么晚了,你还想去哪?” 仿佛被人撕扯着灵魂重新塞进这具躯壳里一般,耳边的声音渐渐清晰,眼前的世界也不再模糊,他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胸腔里不可名状的颤动。 颤动里包含着痛苦的愉悦,仿佛自虐性地将造就千疮百孔的疤痕一遍又一遍地撕掉,看它重新变得血肉模糊,只是为了证明什么。 证明什么呢...... “我......”冬绥吃力地开口,却发现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夏安三两步跨到他面前,将他的视线挡得死死的,仿佛要断绝他的某种逃跑的念头。 “你总是喜欢逃避。”夏安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自头顶响起,仿佛三九天里的风雪,无声而又狠厉地刮过他的耳廓。 “不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每当有人想要接近你的时候,你都会产生过于严重的应激反应。”夏安缓缓迫近,垂下来的眼睛里闪动着幽微的眸光,像是要透过他虚无的伪装,看清内里最真实的核心。 冬绥不敢看他,躲避着他似乎洞彻一切的明亮眼瞳,双手不自觉地绞紧衣摆,把那片衣衫弄得皱皱巴巴的,像是因为犯错而不知所措的小孩子。 夏安扯开嘴角一笑,无形的压力顿时烟消云散。他转身上楼,只留下一句不咸不淡的话。 “快去休息吧,明天还要上课呢。” 压得冬绥喘不过气的气势陡然消散,连近乎 停滞的空气也重新流通起来。冬绥晃了晃,因为站得太久,僵立的身体有些不听使唤,眼前也黑了一瞬。短暂的晕眩之后,冬绥动了动眼珠,重新抬眼向楼上看去。 夏安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整条走廊上灯火通明,仿佛驱散了黑暗的坦途,直直地向他敞开。 他缓缓拾阶而上,走到一扇紧闭的房门面前,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加粗的字体写着两行字。 “小绥同学,如果你不吝啬与我一同住的话,请到走廊尽头的那间房。如果你实在害羞不好意思开口的话,可以先住在这间房。” 冬绥黑了脸,欲盖弥彰地将那张纸撕了下来。 谁要跟你一起住啊! 睡不着。 如练的月光透过厚厚的窗帘洒进来,将幽暗的室内镀上一层莹莹的微光。 冬绥辗转反侧了很久,还是一点睡意也无。 他坐起身来,把窗帘拉开。皎洁的月光顿时如瀑布一般倾泻,落了满脸满身。屋外树影重重,随着不知何处来的清风轻轻摇晃,月影便俏皮地在树梢跳跃,时不时半遮面容,令人浮想万千。 夏安睡着了吗? 冬绥又想起他刚才说的一番话。 是他太过分了吗? 明明夏安一直对他很好,可是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把他和那群人划归为一类。 冬绥懊恼地捂住脸,指缝间泄出一声无奈的叹息。
第10章 今夜下了入秋的第一场雨。冬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向落地窗外静谧的夜景。 竹影缭绕,偶有秋蝉啼鸣两声。眼前是浓稠如墨汁一般化不开的暗色,看不到丝毫清明。 今夜无星也无月。 不知过了多久,冬绥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听到窗外愈来愈急的“沙沙”声,那 是雨滴急促猛烈地拍打着林叶的声音。 他睁开眼,看见一片缥缈的虚无,便又沉沉睡去。 直到一声闷雷打破了原本看似风平浪静的表象。 梦里伴随着惊涛骇浪,电闪雷鸣,一张张扭曲狰狞的面孔争先恐后地涌进视线。人人对他口诛笔伐,人人对他冷嘲热讽,人人对他恶语相向...... “他是没人要的野种,从小他妈就不要他了!” “你难道不知道吗,他是同性恋,天生就喜欢男人,恶心死了!” “冬绥,算了吧,我觉得我们没必要继续做朋友了。我扛不住,我真的扛不住......” 铺天盖地的谩骂和指责,像一重又一重的咸腥海水迎面扑来,堵住了他的口鼻咽喉,仿佛要把他溺死在这绝望而又密闭的空间里—— 逃,我要逃,我一定要逃。我要逃离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我要摆脱一切施加于我身的枷锁,我要打破来自世俗的成见,要风,要自由,要...... 视线的尽头,海水骤然消失不见,千奇百怪的魑魅魍魉尖叫着冲向天际。仿佛得救一般,冬绥从湿地里坐起,重见天日的喜悦与劫后余生的侥幸混杂。他看见,平静无波的海的那边,有人站在那里,轻柔的海风吹起他单薄的衣衫,好像一只孑立的鹤,翩然欲飞。 再然后,大雪纷飞,盖住了苍茫的天际。冬绥再睁眼时,窗外风声正盛,雨打芭蕉。细细密密的雨丝透过扬起的窗帘湿湿地落在脸上,那点冷意通过皮肤流进骨髓里,连血液都是冷的。 他惊魂未定地喘着气,抬起手狠狠擦了把脸,放下时却摸到了什么东西。 柔软的,富有弹性的,类似于人类皮肤的触感。 刚刚息下去的冷汗陡然又顺着毛孔钻了出来,密麻的痒意直达大脑皮层。冬绥像炸了毛的猫一般,猛地向窗户那边退去,直到脊背抵上了冰冷的玻璃窗面,双眼在黑夜里炯炯发亮,死死盯着床上的一团裹着被子的黑影。 夏安感觉到身边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他睡眠浅,稍微一丁点风吹草动都能将他从深眠中强行扯出来。他揉了揉眼,迷蒙中好像看到有人缩在窗边,一双眼睛亮得像是昼伏夜出的猫儿,警惕地看着他这边。 他正准备闭上眼继续睡,闭到一半突然又想起来什么,猛地睁大眼睛。 他慢慢坐起身,缓缓靠近缩在窗边瑟瑟发抖的人。 冬绥不规律地发着抖,嘴里喃喃念着什么,一双眼失神无主地直直看向前方,连夏安逐渐的靠近都没有发觉。 夏安屏神,将左耳贴近他不断开合的唇边。 “别......别看我......” 他的声音带着轻微的颤抖,甚至隐隐有一丝哭腔。冬绥胡乱摇着头,将脸深深埋进膝盖,只露出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惶惑地张望着这个变质腐烂的世界。 眼前一片黑暗,仿佛又回到那个暗不见光的屋子。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嬉笑声,然后就是仿佛无底洞一般的黑,仿佛要将他吸附进去。 有人站在他面前,与多年前那个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缓缓重合。 不过这一次,他不是来伤害他的,而是来救他的。 夏安去洗手间里将毛巾用温水打湿,然后拧干。冬绥跟在后面,嗫嚅着不吭声。 “给。”夏安将毛巾拧到半干,递给他。 冬绥将毛巾接过来,缓慢地往颊上碾,酸涩的暖意蔓延到心间。他垂眸敛去晦涩的情绪,小声问:“你怎么会在这?” “山不来就我,我自去就山。”夏安将洗手间的灯摁灭,推着冬绥往床边走。 窗外雨声大作,惊雷滚滚,雪白色的电光劈开一望无际的漆黑天幕,惨白的光影打在夏安的脸上。 “再者,我怕打雷。”夏安躺在床的外侧,将头闷进柔软的被褥间,闭上了眼:“快睡吧,我在你旁边,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两人之间隔着楚河汉界,冬绥规规矩矩地躺着,转头看向窗外。 方才还大开着的窗户已经被关上了,那导致他无穷噩梦的咸湿腥涩的雨水也已经被隔绝在外。耳畔是夏安重新变得安稳悠长的呼吸声,被褥间是那人传递过来的令人安心的温度。 方才的噩梦让他精疲力尽,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在这安静而又温暖的环境中,冬绥朦朦胧胧地闭上了眼。 下一刻又猛睁开。 只见夏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越过楚河汉界靠了过来。也许是室内温度有些高,他侧躺着把被子踢开,又像树袋熊一样将被子连同整个冬绥给抱进了怀里。 冬绥梗着脖子,脸涨得通红,使尽浑身解数想从那个裹得厚厚的蛹里面挣脱出来,奈何夏安力气奇大,抱得又紧,任凭他如何推搡也无济于事。 “......”冬绥放弃了挣扎,仰头望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认命地再次闭上眼。 时日渐长,眨眼间高一上学期已经过了快一半。运动会迫在眉睫,各班的运动员也丝毫不敢松懈,除却日常的活动之外,也有不少人选择晨起跑步或者晚间锻炼。 夏安属于前者,冬绥属于后者。 所以每次冬绥早晨起来的时候,床边都会有一支花,有时是郁金香,有时又是满天星。 当他问起的时候,夏安叼着包子,从喉咙里含混不清地闷出几个字:“沿途花店看到的,觉得你可能喜欢。” 时间宽裕的话,两人有时会一同步行去公交车站。路过那间花店的时候,老板大刀阔斧地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手捧着一碗热干面,正呲溜吸着面条,斜眼看见夏安,便热情地向他打招呼。 “嘿,小伙子。” 老板一眼注意到两人穿的一个样式的校服,便不经心地问:“这是你同学吗?” 夏安也停在花店门前,冲老板笑着点头:“是啊。” 他眼角眉梢有遮掩不住的笑意,老板暗自思忖着,要讨这位客户的开心,也好让他多照顾些花店的生意,绞尽脑汁之后便来了句。 “今早你还来买了花呢......是支玫瑰,怎么,送给女朋友吗?” 冬绥听到这话,顿时无地自容地转过脸。他余光瞥着夏安高大的背影,胸膛里的跳动渐渐欢快起来。 夏安见冬绥背过了身,便微微用眼神示意着店主。一边摇了摇头,说:“我哪来的女朋友啊。” 店主瞬间心领神会,他对夏安比了个ok的手势,爽朗地笑着:“没有女朋友,也能有男朋友啊。左右不过是你们年轻人谈恋爱,肯定没什么束缚。” 冬绥被他们这番对话弄得手足无措,只能负气地甩开夏安自己往公交车站走。夏安见把人惹恼了,便对着店主歉意一笑,抬脚追了上去。 “再见啊哥,回头再到你这儿买花。” 晨曦微光自天际喷薄而出,金色的朝阳下少年的背影肆意而张扬。他拉着冬绥的胳膊,冬绥被他整得这一出给弄得面红耳赤,便挣脱了夏安拉着他的手。他想了想,却又不由自主地拽住了他书包带子上垂下来的玩偶吊坠。 店主端着面碗,看着两人离去的雀跃背影,不由感叹。 “年轻真好啊。” “那人是谁?” 运动会的前两天晚上,冬绥带着夏安围着操场跑步,一直到操场上人群散尽时才回去。回去的路上路过小卖部,夏安进去买水,冬绥便站在空空荡荡的小卖部门前安静地等他。 小卖部旁边是一条通往食堂的逼仄小路,没有路灯,一到晚上便黑黢黢的一片。以前不少情侣喜欢在此地幽会,后来年级主任每天晚上专门在这片地带蹲点,将那些情侣赶了个七七八八,是以连带着这条隐蔽的小路也变得无人问津,冷冷清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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