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满米绕到她身后,给她戴在了脖子上。他再坐回储圆圆面前的时候,发现储圆圆哭了。储圆圆擦着下巴上的泪水,拉了拉齐满米的手。她说,和齐满米跑出来,熬到今天,有时候会想,幸好是和齐满米一起。因为齐满米从来不会抱怨什么,能吃到一顿比上一顿好一点的饭,就会很高兴。他们在街头跳舞,跳一整天也收不到钱的时候,两个人去菜市场的烂菜筐里挑没人要的菜,然后洗一洗,拿回出租屋的小厨房炖一锅杂菜汤。他们一起站在厨房里,一人一碗喝下去。外面屋檐啪嗒啪嗒滴水,地板潮湿,仿佛要长出河流。储圆圆那时曾经想过要是世界末日也好,这样的生活总算也要结束了。 她低头摸着齐满米送给她的玉佩,伸开手抱住齐满米,拍了下他的头说:“我们都要活过去,明年等我回来找你好不好?” 齐满米点了点头。 储圆圆收拾东西走的那天,行李非常多。她背着一只巨大的行李袋,袋子小山一样压在她背上。王垠丘和齐满米两个人帮着她把其他行李箱提上公车。储圆圆挤在公车门边,在车子即将启动的时候,忽然凑过去和王垠丘说了句话。 司机在前面骂骂咧咧地关上了自动门。储圆圆被簇拥在她自己的行李中间,从窗外看着王垠丘和齐满米站在原地和她挥手。 冬天将至,公车慢吞吞地在不很平坦的砂石路上开过去。储圆圆没读过什么书,她兀自想象着世界另一端的冬天是什么样子。那就好像是冬天的深处还藏着另一个季节一样。 齐满米问王垠丘,储圆圆和他说了什么。王垠丘揽着他的肩没说话,两个人慢慢走回出租房。 晚一点,齐满米去电视台开工,王垠丘赶火车回镇上。他们在电视台一楼的小会议室里锁上门接了会儿吻。王垠丘拿手指擦了下齐满米的嘴唇,说:“她说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要齐满米开开心心的。” - 齐满米不是个容易不开心的人。但是庆祝澳门回归庆典的舞排了个把月,等最终彩排前,突然说要把他替换成另一个舞者。齐满米头发湿漉漉地坐回后台,抱着自己的衣服发呆。一起的伴舞经过他的时候偷偷说:“因为人家有个做节目制作中心主任的叔叔,你没有啦。” 齐满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在桥阳本来可能也有几个很会打渔的叔叔。但是98年洪水的时候,桥阳整个村都被冲没了,几个叔叔还在不在都未可知。他曾经试图联系过桥阳家里,但已经联系不上。齐满米转着小店门口的挂式座机,转来转去,突然发现他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还能联系谁。他只能打给王垠丘。王垠丘跑到出租屋楼下的小店接他的电话。齐满米裹在棉服里,声音瓮声瓮气的。王垠丘说:“不开心?” 齐满米说:“你怎么知道?” 王垠丘说:“齐满米不开心的时候,连呼吸都在说‘我不开心,我不开心’。”齐满米笑起来,他吸了下鼻子,和王垠丘说了被替换和叔叔的事。 王垠丘说:“那意思就是人家走后门了。” 齐满米也不知道“走后门”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花费那么大心力最后没办法上台很让人沮丧。他踢着脚边的塑料零食袋。 那段时间台里上上下下就忙着澳门回归庆典和跨年晚会的事情。齐满米忽然闲下来,退到一边帮着搬搬道具什么的。庆典前,大家要飞到珠海的主会场去彩排一次。有人身份证落在台里,打电话找齐满米去她的置物柜里找。齐满米找到后,握着身份证满头大汗地给人家送去机场大巴站。伴舞团的一群人都还闲适地靠在大巴边上谈天。 储圆圆打跨洋电话给他的时候,听说这件事,骂道:“你这个人真的笨笨的。怎么我一不在,别人欺负你也不知道啊。” 齐满米辩解:“她很着急啊,那我..反正我在台里,我给她送一下...” 储圆圆继续骂:“有评十佳好人我评给你算了,齐满米。她怎么不能自己跑回来拿了?哪有那么来不及...” 齐满米小声嘟囔着什么。储圆圆嚷嚷:“我听见了,你骂我烦!” 那周,齐满米去找王垠丘的时候,和他说了这件事。王垠丘去公共厨房冲了碗芝麻糊给齐满米做宵夜。齐满米吃得嘴巴黑黑的,靠坐在王垠丘的书桌前气愤地说着。王垠丘眯眼睛抹了把脸上喷过来的芝麻糊。齐满米愣了下,捂着肚子哈哈笑起来。王垠丘无奈地说:“你这个人...” 晚上他们去楼下的公共澡堂洗澡。王垠丘顺便拿大块的绿肥皂洗掉了两个人的内裤,拧干后放在脸盆。齐满米套上衣服,帮他拿脸盆。掀开澡堂的门,齐满米朝空气哈了口热气,打了个哆嗦。王垠丘搂住他,说:“一二三跑回去,准备好了没?” 齐满米抱着脸盆蹦了下,兴奋地说:“准备好了!” 王垠丘数到二自己就冲出去了,齐满米在原地愣了两秒,又气愤地边追边大叫:“啊,骗子,王垠丘大骗子。” 王垠丘笑得肚子痛,停在自建房的楼道口等他。齐满米跑过去,拿头顶了下王垠丘的胸口。王垠丘捂住他,趁四下无人,搂着齐满米亲了两口。他们站在照明灯底下,王垠丘摸摸齐满米的脸,跟他说:“你记住,做好人要在不伤害你自己的时候才做。世界上有很多人和事是不值得你牺牲的。” 齐满米懵里懵懂地点点头。 ---- 明天开始双更,时间仍旧是晚六点半和晚十点,如果没更新那应该就是锁章啦。
第33章 复合(三) 后来王垠丘回想,齐满米的性格就是那样。他出生在桥阳那样的地方,遇到过那么多艰难的人事,他还是纯真着他的。他的告诫即使齐满米听懂了,那天齐满米或许还是会冲上去。 澳门回归庆典前,电台节目“说给世界末日的话”决定不再渲染什么世界末日言论,节目就到那周为止。那天晚上,电台的热线电话差点被打爆。 王垠丘前一天本来说好要去看齐满米,但是学校有校庆晚会。他那学期是五年级的班主任走不开。鸡仔开学前从医院回来了,那只眼睛没有医好。陈桂兰问王垠丘可不可以保密,怕之后会影响鸡仔讨老婆。王垠丘答应了。但是鸡仔眼睛坏掉的事情还是在学校里传开了。是鸡仔自己告诉朋友们。因为眼睛不灵敏,他开始戴眼镜。所有人都想玩他的眼镜。鸡仔把眼睛的事情悲壮地告诉了他们,还决定要在校庆日上唱郑智化的《水手》。 校庆表演前,一群小学生围在班里偷偷拿了一只收音机收听最后一期“说给世界末日的话”。那天王垠丘也懒得去管他们。鸡仔跑上来问王垠丘能不能借他们办公室的电话打热线过去。 王垠丘抱胸,饶有兴趣地问他:“你是有什么愿望啊?” 鸡仔托了托自己的眼镜,搓搓手说:“我想高考,我要考去王老师你们家那个城市。” 那天,鸡仔半跪在王垠丘的办公椅上,捏着红色话筒捏了半天也没打通热线。 与此同时,齐满米在电视台楼下打王垠丘办公室电话,他拿到十二月的工资,想着要给王垠丘买件棉背心,想问问王垠丘现在穿多大的尺码。因为电话一直占线,齐满米打了会儿,讪讪地放下了听筒。 他那天就没去商场,打算去附近面摊吃碗面后就回出租屋。参加澳门回归庆典表演的人都已经飞去会场了。齐满米坐在电视台广播大楼对面,点了碗青椒肉丝面。傍晚下班的人潮骑着自行车叮铃叮铃地过去。齐满米兀自想着,他是不是也可以学骑自行车了。 他低头吃着面,喝光最后一口汤抬头的时候,发现路口围了一圈人。齐满米拎着自己的袋子站起身,走到路口去看。 一对夫妻坐沿江公交在市中心广播大楼附近下车,男人背一个假冒的品牌运动书包,女人手里拎着一个水瓶。水瓶外面套了个自己织的水杯套。他们拘谨又笨拙地走过银行的自动门,找了个位置坐下。保安过去问他们是不是办理存款。女人抱着水杯,怯怯地抬眼看他。轮到他们办业务。男人抱着运动书包坐到柜台前,慢吞吞地从书包里摸出了一把刚磨好的菜刀,礼貌地用方言说:“你好,把钱拿出来。” 那天新闻的画面里,警察赶到之后,男人被按在墙上,菜刀滚到门边,自动门开开关关。女人手里的大红色水杯套躺在地上,被人走来走去踩了不知道多少脚。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笨的一对银行抢劫犯。听说他们抢劫前在江边安静地坐了很久。 他们那天没有用刀伤害到任何人。男人举着刀押着柜台小姐做人质站在银行的自动门边,仍旧很有礼貌地说着:“请给我一点吃饭的钱。” 齐满米听出来了那是桥阳话。聚集起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齐满米钻出人群,用桥阳话叫了声:“大哥,我给你点钱,你把刀放下来。” 男人那张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他摇摇头。齐满米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张毛票朝他挥了挥,说:“大哥,我给你钱。” 他慢慢走过去。柜台小姐已经吓得哭不出声音,软着脚靠在自动门边。齐满米走上银行门前的台阶,靠近那个男人,那张脸让他想起那几个很会打渔的叔叔。他把钱扔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 男人要倾身去拿的时候,齐满米迅速把柜台小姐拽了出来。男人愣了下。周遭的人尖叫着或散或逃。齐满米仰头看着那个男人,还想说什么。男人已经冲过去把他推下了台阶,然后去捡齐满米留在台阶上的钱。 王垠丘后来总是想,以齐满米的个性,他肯定是要好好劝那对夫妻拿着钱先去吃顿饭。但是那对夫妻拿到钱之后就被赶来的警察控制了。 那天的晚间新闻报道了这件事,第二天的城市日报报道了见义勇为的齐满米。新闻就在澳门回归庆典表演团的照片边上。他们说,这个见义勇为的齐某,一个桥阳渔村出生的二十岁青年,只身进城务工,之前在天桥夜市摊那边还摆摊跳舞卖艺过。那么不容易的一个人,也还是在别人的危难关头挺身而出了。 豆腐块大小的一篇报道,概括了齐满米短小的人生。好像他充满疲累地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从桥阳逃出来,努力生活到那一刻,是为了作为一个“不容易的人”在某人的“危难关头挺身而出”。 出事的晚上,王垠丘坐火车赶过去。银行门口是个像道小坡一样的台阶,齐满米几乎是直直地摔了下去,头磕到了台阶角上。 第二天,电视台、政府来探访的时候,王垠丘就差抓着每个人的领口把人拎出住院大楼。齐满米做了全身检查,身体其他机能上没什么大碍,但是因为脑部损伤,出现了暂时性的失语症。医生也不知道会不会转成永久,还是过段时间自己会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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