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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抱

时间:2024-02-29 21:00:02  状态:完结  作者:姜可是

  齐满米盯着自己的行李,眼泪又簌簌地落了下来,他说着:“乔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当时,我只是想回办公室拿我的花瓶...我不知道会这样...”他大哭起来,“我想见王垠丘,乔哥...”

  老乔沉默了良久,垂头看着那两只巨大行李袋,忽然说了声:“对不起。”

  一开始是因为他那个荒诞的提议,才把王垠丘和齐满米绑在了一起。现在他的兄弟会被他害得去坐牢还是去精神病院也不知道。但是老乔去拿行李的时候,王垠丘还是穿得干干净净的,把行李递给他,冷静地说:“送他出城吧,这里的事,我看着办。”老乔看着王垠丘。他总觉得王垠丘的冷静仿佛预谋已久。

  老乔拎着袋子,欲言又止道:“王垠丘,齐满米...”

  王垠丘好像突然头疼了一下,皱起眉,把手插进裤子口袋里,沉默了会儿,忽然说:“老乔,我感觉这一年像做了一场梦。做梦就没有不醒的道理。”

  齐满米仍旧哭着,蹲在自己的行李边上。老乔只好说:“要不你也当做了场梦吧。”

  -

  那天晚上,深夜,齐满米拖着自己的两只大行李袋,硬生生把袋子拖回了春晓苑。他外套里还放着春晓苑的钥匙。齐满米打开房门,侧柜上的琉璃小灯亮着,王垠丘躺在沙发上,窝在被子里看小说。一切都还是寻常温暖的样子。

  王垠丘听到开门声,抬起身子。齐满米的眼睛一下又红了。他哭着说:“哥,对不起...”

  王垠丘看着他,没有过去,也没有说话。齐满米走过去,王垠丘像被针扎了一般,站起身,推了他一下,说:“你怎么还没走?”

  齐满米绞着自己的两只手,尝试着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解释:“当时,我只是想去拿回我的花瓶。哥,我想给你看看我买的花瓶。我不知道派出所的人在那里。我真的对不起,我...”

  他笨拙又努力地解释着,一着急,说话又带满了方言口音。杨杜鹃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王垠丘打断了齐满米的话,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拎出了春晓苑的房门,说:“赶紧走吧,不要再来了。”

  齐满米差点被自己的行李袋绊倒。他和王垠丘的四目相对的时候,分明看到王垠丘悲伤得好像也快哭出来。齐满米死死拉着王垠丘的手,摇着头说:“求求你,你相信我。哥,我真的...”

  王垠丘甩开他的手,说:“赶紧滚。本来就是想跟你玩玩知道吗。你不是说攒满五百块就走的吗,现在赖在这里要干嘛?”

  齐满米愣神看着他,问:“我们...”

  王垠丘理了理自己被扯变形的袖口,冷淡地叹道:“觉得你好玩,玩得太久了而已。没读过书真的就那么笨那么好骗。”

  那天梁阿宝值完班回家,在楼梯口看到的就是那样一幕。那个男孩愣在原地愣了很久,好像在努力消化着王垠丘话里的意思。王垠丘要再开口说话的时候,齐满米伸手打了他一个巴掌。那还是他第一次动手打人。打完之后,他自己好像痛到了一样,手抖着,又打了王垠丘一下。两个人不知道僵了多久。齐满米流着泪狠命把王垠丘推摔到墙上,走进屋,把自己的两只行李袋拽出来,一点一点蹒跚着拽下楼去。

  梁阿宝看着他,很慢很慢地挪下楼,挪出春晓苑,从轻工学院大门口那条路灯不很明亮的路上消失。那是梁阿宝最后一次见到齐满米。

  几天后,王垠丘自己收拾好行李,住进了市里唯一那座精神病院。梁阿宝去看过他几次。他们算是烟友,又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他之前一直很欣赏王垠丘。

  王垠丘穿病号服,看起来就跟和他靠在学校角落里抽烟那样闲适。梁阿宝问他:“病有好点吗?”

  王垠丘看着他,过一会儿,笑起来。那笑容不知深意。2001年同性爱从精神疾病册中剔除,梁阿宝这回算是第一时间在报章的角落里看到了。他看着豆腐块大小的一条新闻,想起了1998年9月,他在市精神病院的探访室里看到的王垠丘。

  王垠丘在洪水褪去后,落满干燥阳光的室内朝他安静地笑。


第25章 分手(二)

  王垠丘最讨厌的东西是送药车,相比之下,软壁病室和约束服都还算温和。护士推送药车到大厅,安定片、奥沙西泮、氯丙嗪,张丹,张开嘴,看看舌苔下面,确定吃下去了吗?刘国勇,邵仙娣...

  王垠丘站在队伍中间,排在他前面的女孩子有段时间认为自己是一只孔雀,这阵子又觉得自己是一只点唱机。病院下午时段常会广播一些当下的流行乐。那个女孩子站在王垠丘前面,唱王菲的《红豆》,唱几下,模仿点唱机卡壳,又继续唱。

  空气里充满酸酸的药味。王垠丘拿过自己的药和一小杯水。每周三的下午,护士拿一只亮橘色的小篮子,挨个给大家分发指甲钳。有些病患站在一堆指甲钳面前会陷入仿佛世界末日一样的苦思。他最终选一只带有小花图案的,挑完之后又闹起来,说着:“不喜欢,不喜欢。”

  病院里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人在这样的空间里很容易失去时间,继而失去自己,变成一个一个有效与无效的疗程。

  王垠丘是最积极配合治疗、看起来“最正常”的那类病患。他躺在电击床上,主治医生让他回想回想一些时刻。王垠丘闭上眼睛,脑海里首先想起的是齐满米傻乎乎地伸手抱他,笑说:“哥,这是感谢的抱抱。”电击器把他弹震起来,痛得让人嘴巴发苦。王垠丘流下了眼泪,哥,需要一个安慰的抱抱吗?电击器再度启动。

  杨杜鹃常来看王垠丘。他们坐在探访室的两端,就像坐在造纸厂职工宿舍的餐桌两端,无话可说,一辈子无话可说。杨杜鹃叹气说:“王国铭还在很努力地帮你摆平那件事。你只要配合治疗就好了,懂吗?”

  王垠丘也像当年杨杜鹃扔给他一点钱叫他自己解决晚餐一样,看着桌面点点头。但是下次杨杜鹃再去,病院的人跟她说,王垠丘谢绝所有探访了。

  王垠丘每天上下午排队领药,每周进行两次电击治疗,帮着护士抄写病例。快入冬前,推着推车,给每位病友分发厚的病号服。因为他是为数不多会使用电脑打字的人。院长开始叫他帮着输入一些电子档案。

  王垠丘坐在病院的阅览室,对着豆腐块电脑,显示屏还是美格的,比轻工学院的不知道高档多少。阅览室看出去,一号大楼的墙面上贴着标语:我旅行是为了懂得我自己的地理。

  王垠丘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一座精神病院贴那么一句标语。他常在打字打累之后,转头盯着那句标语发呆。有一回,王垠丘撑着头思索了会儿,忽然打开搜索引擎键入了“齐满米”的名字, 页面显示:找到0条结果。

  王垠丘看着空茫茫的页面,怀疑从1997年6月底开始,他确实做了一场很漫长的梦。梦里有一个小男孩。他曾经觉得自己爱他。

  -

  98年底、99年初,很多人开始说“千年虫”的事。那本来只是电脑存在的一个设计问题。2000年后的日期,电脑会自动默认成1900年。但是“千年虫”谣言传到最后,传成了,人类可能到不了千禧年了。1999年的年底,就是世界末日。

  院长和王垠丘靠在花园里晒太阳。老乔拿了一些厚衣服过来给王垠丘。护士来问王垠丘接不接受探访,王垠丘还是拒绝了。他抱着一条膝盖,抬头望着墙面的标语,问院长:“我的治疗方案是最终我会不喜欢男人还是,我能爱上女人?”

  院长戴着厚瓶底盖般的眼镜,忽然笑了下,说:“可能只是治疗而已。”

  王垠丘看着他。院长说起,曾经有一个病患被送进来,说自己是个生错了年代的人。他认为自己应该在1874年生于北威尔士,是个贵族。他每天喊,我是个贵族啊,我应该是个贵族。院长撑着手,说:“我们当时的治疗方案就是‘治疗妄想’。但是,我有些时候在想,他有没有可能真的是生错了年代?”

  护士拎着亮橘色的小篮子又穿过花园走廊,走进大厅开始挨个给每个人发指甲钳。王垠丘站起身,去领他的那一只。

  老乔送进来的外套经过检查之后放在了王垠丘的病房里。王垠丘打开自己的衣服,有种尖锐的陌生感。他的厚呢子外套,深蓝色,有一圈毛领边,去年他穿着它过得年。

  那个认为自己是点唱机的女孩子又在病房过道上滑来滑去唱歌。“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王垠丘不知道病院墙外的世界里,大街小巷也是闹哄哄地唱着这首歌。从年底唱到第二年年头。王垠丘从衣服袋子里拿了一件稍微薄一点的披在身上。

  那天的电击治疗。王垠丘躺在治疗床上,盯着头顶明晃晃的灯泡。医生戴着白色塑胶手套刚走进来,有护士突然冲进来叫着:“戴医生,张丹割腕了。”

  医生又冲出了房间。王垠丘木愣愣躺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于是坐起来,把外套披回了身上。他垂着两条腿百无聊赖地坐着,把手伸进了外套口袋里。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条,A5纸撕掉一半,纸页边毛毛的,纸上用铅笔笨拙又用力地写着:齐满米?王垠丘。

  王垠丘愣住了。齐满米。电击般的晕眩。

  戴医生处理53号病房的事故再回来的时候,王垠丘站在电击床边上。戴医生说:“躺回去吧。”

  王垠丘绕过他,要走出房间。戴医生愣了片刻,和护士两个人把他拉了回来。王垠丘第一次奋力挣扎起来,他嚎哭着叫道:“我不要!我不要治疗了!”

  哥,你明天也能打电话给我吗。王垠丘,我晚上坐车来找你好吗。

  那天傍晚,王垠丘被套在约束服里,还是接受了电击治疗。他痛哭着,好像从去年9月开始累积的痛苦终于决堤而下。他被弹震起来,又摔回病床上。弹震,又摔回去。多少个疗程之后,他的脑海里关于他们之间的爱会像搜索引擎的搜索结果一样显示为零。

  医生终于放下了电击器,和他说:“治疗结束。”


第26章 分手(三)

  王芝锐听说王垠丘的事已经是98年的年底。她挺着肚子从美国飞了回来,指着杨杜鹃和王国铭骂他们是杀人犯。她抹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哭叫着让他们把王垠丘放出来。

  杨杜鹃和她对吵了快二十分钟。王芝锐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大哭。王芝锐挺着肚子去市精神病院,王垠丘还是不准探访。王芝锐的老公也追了回来。

  99年的春节前后那段时间简直乱成一团。王芝锐日日去精神病院申请探视,王芝锐老公陪着她,紧张着肚子里的孩子。林巧儿病情恶化,老乔给她转着医院。杨杜鹃骂王国铭生的女儿也不太正常,一定是他的基因有问题。

  结果是,除夕夜那晚,谁都没在家里的餐桌上,所有人在世界的角落里焦躁地奔忙。最后,王芝锐两口子和老乔聚在冒冒大排挡。冒冒是王垠丘结了婚才知道齐满米的事的,当时吓得拿胖手抹额头的汗。大家坐了一桌,但是谁也不说话,转着塑料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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