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也是他年纪不大,性子却格外静雅温沉的原因之一。 早上比过三轮,赛程恰好过半。 节目组眼看直播时间还有剩余,便提议用上午最后的时间,稍微宣传书法这门传统文化。 余林深因为超高颜值和独特个性,在节目播出后,已经积攒了不少的粉丝量。 这些粉丝爱屋及乌,也有不少顺带着对书法感兴趣,因此见节目组愿意宣传,也很乐意支持。 多方一拍即合,直播镜头迅速转场。 众人立刻来到苏桥父亲精心布置的那间书法教室。 目的地的规模,与其说是教室,不如说是一间小型藏馆。 馆内装修简单大气,但装点的小摆件却个个精巧素雅,攀折的木刻迎客松、蓝绿陶瓷的千里江山、仿古的铜制铸马摆件,无一不彰显着主人对这方天地的用心。 前方区域摆着数张红木明式画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方便学生随时就坐练字。 后方区域则立着三个巨大的紫檀木收藏柜,高清度的玻璃后可见数个风格迥异的书法墨宝。 一屋的木香与书卷气,使浮躁的年轻人们甫一进馆,就不由自主地静下心来,皆放轻了说话声,放缓了脚步声。 “这一柜,是我父亲收藏的古代名家典藏,都是真迹,耗了他不少功夫。” 见父亲不在,苏桥主动承担起“导演”的职责,向众人介绍: “这一柜,是他收藏的近现代书法家的真迹,比如著名大家余溪河的作品……” 猛不丁听到师父的名号,余林深肩膀不自然一僵。 书法流派诸多,朝代诸多,哪怕同为爱好者,可能你喜欢隶书刻碑,我喜欢欧颜柳赵,未必恰好就能聊得到一块去。 所以余林深还真没想到,苏桥的父亲,还欣赏自家师父的作品。 紧接着苏桥就把话说完了,“……还有近几年比较火的匿名书法家,鱼书生的作品。” 余林深:“……” 一路听着饶有兴致的他,听到自己的名号时,表情短促地尴尬了一刹那,局促便转瞬即逝。 “还有这一柜,是我父亲自己临摹的一些作品。”苏桥站在最后一个柜子前,欣赏着父亲的手笔,“他早年很喜欢齐白石先生的字迹,觉得先生的字整体狂野自由,字与字的关系却又和谐融洽。虽然我看不懂,但是……” 注意到展柜底下多了些自己不曾见过的新笔迹,苏桥说出自己的感受,“这些新添的字,明显跟以前的风格差了很多。” 余林深走过去,才注意到,给苏桥带来新感受的那些字,并非齐白石书法一贯的风格,而是宋朝徽宗所创的瘦金体。 “我猜,这些字,是令尊在你婚后写的。”余林深说。 苏桥看向他,“林深怎么看出来的?” “对书法的喜好,虽不通用,但有时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心境。令尊喜欢齐白石时,正值事业巅峰,家境和睦,所以喜好那些总体张扬、内在和谐的字体。 “而瘦金体则几乎相反,笔迹劲瘦,虽不失风姿绰约,但顿滞感明显,给人强烈的萧条冲击。这也恰好反映了徽宗生不逢时、被命运作弄的心境。” 余林深点到即止,没有顺势推敲苏桥父亲的心境,把话说得太明白。 但苏桥是聪明人,却能听得懂。 看到那几幅瘦金体摹帖的落款时间,苏桥苦笑,“被你说对了。是我不好,看错了人。我该多花点时间陪陪父亲的,而不是白白浪费。” 虽没指名道姓,但“看错的人”和“白白浪费”的用词,已然将苏桥的态度彰显无疑。 镜头顺势去捕捉那个罪魁祸首的反应,但张一峰似乎心虚,居然没有跟来教室,毫无踪影。 【文化人说话就是好听,骂人都能不带脏字】 【苏桥姐姐醒悟了就好啦!摆脱渣男之后,未来会走花路的!】 【余美人说那段关于瘦金体的话时,我直接一整个沦陷!】 【他好迷人!我要窒息了!他好迷人!我要窒息了!】 此时又是个余林深的小高光时刻,摄影师习惯性地去找简昭阳,想录制伴侣的反应。 这人并不难找,恰好就在余林深旁边的展柜前。 只不过简昭阳并未看向余林深,而是站在那里,定定地盯着柜内的某个东西,看了不知多久。 余林深侧目注意到,简昭阳盯着看的,恰好就是苏桥说过的“近现代书法家”展柜。 那里面也装着鱼书生的相关。 余林深心跳因此细微地错了一拍。 自己这位对书法未表现过太多兴趣的丈夫,此时停留在与自己有关的展柜前注目,免不了令他想入非非。 简昭阳在看什么?是在看鱼书生的作品吗? 简昭阳在想什么?是联想到了那位未尝结识的知己,还是说,能窥见一点与我有关的痕迹? 余林深还没问,苏桥就先注意到简昭阳的异常。 大概是先前对这位总裁态度过差,她想趁这个机会稍稍缓和,便主动过去搭话。 “简总在看什么?” 被轻唤,简昭阳微微收神,也不遮掩,手指隔着玻璃,指向内里一张杂志剪页。 苏桥看过去,恍然大悟,“啊,简总也对鱼书生感兴趣啊?这是父亲在年轻书法家中最欣赏的一位,所以他把很多与鱼书生有关的杂志啊报纸啊,都裁剪出来,制成专题资料。” 再次听到“鱼书生”的名号,当事人余林深内心警铃大作。 他忙凑过去,打探进度的同时,想顺势把话题岔开。 但简昭阳却打算深究,继续问苏桥,“所以,这些文字和照片,都是鱼书生真实的资料?” “嗯!”苏桥指着简昭阳方才一直盯着看的那张极小的照片,“尤其这张,可以说是独家!我父亲曾经受邀参加过一届兰亭阁书法比赛的评审,当时鱼书生也在,这张照片就是父亲当时拍摄私藏的。” 余林深呼吸一屏,连忙凑近了去看。 好在,那照片没拍到鱼书生的正脸,只记录下极偏的侧脸和一截后颈,加上图片被压缩得极小,几乎没留下任何可以推测到他本人身上的线索。 苏桥还毫无察觉地科普:“这位鱼书生,在我父亲的评价中,堪称天才。每届参赛时的字体和朝代选题都不一样,这证明书生习得专业之广泛。 “但同时,每届参赛时,书生的作品都能杀进前三,可见其专业之精进。但如果只是这样,还不足以令我父亲臣服。” 苏桥将父亲转述的另一个故事,娓娓道来—— 那届兰亭阁书法大赛,全国各地的高人大显身手。 其中斩获最多桂冠的,自然是彼时尚未入选终身成就奖的鱼书生。 所有得知参赛结果的人,都想知道这鱼书生究竟是什么来头。 甚至有阴谋论说鱼书生并非一个人,而是专业团队为了炒噱头谋划的骗局。 当时,组委会几名德高望重的前辈上台,亲自为鱼书生正名,才压下这场舆论风波。 而靠幕后消息得知鱼书生身份的苏教授,当时就在嘉宾席上,默默观察着人群中事不关己的当事人。 “鱼书生”本人是个青年,岁数很轻,看起来甚至还未大学毕业,五官带着未褪的稚气。 但表情云淡风轻,眼神无悲无喜,沉稳得像是经历过某种地狱的试炼,带着无人可懂的成熟回归人间。 苏教授听过这青年前几年在赛场上搅弄风云的事迹,顶多只是认定这世上又多了个奇才。 但看到本人,他才生了些好奇,他很好奇年纪这么小的人,为什么会有如此独特的气质。 像是前朝穿越而来的人。 又或者说,并未穿越,只是从前朝一直苟活至今,被磨灭了所有生机的活死人。 神秘而强大。 这样的人,多半是冷漠的。 突然,眼神古井无波的青年猛然回神。 鱼书生僵硬地转了转脖子,低头看向了身旁的某个人。 那是个小男孩,才十一二岁的样子,正憋着哭声悄悄抹眼泪。 苏教授记起来,那个孩子是个好苗子,因为展现出过人的书法天赋,被父母送来参赛,但奈何高手如云,落得个籍籍无名,被夸着长大的孩子猛地被锉了锐气。 作为教育者,苏教授心想,这时候若没有正确引导,这孩子可能畏难,今后不会再踏入书法行业,一个好苗子就此被淹没。 当时,鱼书生蹲下身,与小孩平视,问了几句话。 小孩哭着说了很多话,大概是在讲自己的故事。 等小孩哭着说完,鱼书生歪着头,面无表情,不知在想什么。 随后,青年从口袋中掏出一块章料和一柄刻刀,直接握在手上就雕了起来。 没有草稿,没有固定器。 直接在手上就刻起章来。 等鱼书生刻完,把那章子放到小孩手里,又说了什么。 小孩握着章,在桌上沾了点墨,往手背印了一下,随即破涕为笑。 鱼书生这才离开。 好奇的苏教授过去找那孩子,想看鱼书生刻了什么,想知道鱼书生说了什么。 小孩把自己手背的痕迹露出来给教授看,说“这是我的名字!” 苏教授一看,那字是标准瘦金体,因为笔画横平竖直,使孩子的名字容易辨认,但字体结构顿挫明显,让整体风格显得劲瘦沧桑。 这样的字,若是在纸上写出来,都未必能如此漂亮。 可鱼书生却是徒手在章上刻出来的—— 印章属性使然,字体必须左右颠倒,鱼书生却依旧能把转折处的锋芒刻画得精准到位。 没有草稿,没有固定器,稳定的手,轻盈快捷的指法。 就这么随意地刻出了一幅惊艳的作品,信手送给了一个路过的小孩。 苏教授那一刻意识到,鱼书生的功底之深厚,可能远超他的想象。 “孩子,刚才那个大哥哥跟你说了什么?”苏教授连忙继续问。 那小孩眼泪鼻涕还没擦干,先龇着牙笑,“他问我,‘好看吗?’我印到手背上,说‘好看’。他说,‘觉得好看,就试试让这三个字,变得家喻户晓。’” 苏教授心中一动。 孩子所说的“好看”,本意是指“刻的字”好看。 鱼书生却不动声色双关为,孩子的“名字”好看。 用一个巧妙的话术,转移了孩子的注意,鼓励了小孩。 同时又留下这个章,等孩子长大懂得辨别了,知道其技法之巧妙后,悟得人外有人的道理,不再重蹈幼时自满的覆辙。 苏教授起身时,鱼书生还没走远。 他掏出手机,先是给孩子的手背和刻章面留了影,又悄悄拍下青年的背影。 恰好青年微微偏首,被摄入一点点侧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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