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跪在地上的洪秀贤都没能控制好表情,但凡谁这时候低头,会就发现他看尚宇哲像在看傻子。 不过,这件事也不需要亲眼看见了才知道,只稍微动动脑子,就会明白他们的想法。 尚宇哲自己也知道,他嗓音沙哑,存在一些药物和直面李赫在施暴场面的后遗症。 “我不想变得和他们一样,对,普通人动手。”他艰难地解释:“而且,我也不会打人。” 他只会逃跑而已。 逃跑,躲避,宽容他人并努力爱自己。这就是尚宇哲的蘑菇生存法则。 李赫在喉结一滚,没忍住似的,忽然从喉咙里爆发出短促的笑音。他拿回权杖,笑声变长,越来越响,整个人靠权杖支撑着,俯身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哎哟,我说,说的什么话?” 李赫在四处看看,对着手下那两个小头目说:“你们听清楚了吗,他刚刚说什么呢!” 他又扭头,踢垃圾似的随便踢了踢身前的洪秀贤,说。 “你也听清楚了吗?啊,他刚刚在干什么啊?以为自己真的是玛利亚吗——你告诉我你在想什么,我把你欠的那两亿,连同利息一起抹掉,怎么样?” 洪秀贤猛地抬了抬头,有些畏怯地看了一眼李赫在,眼底有光亮渗出,但仍犹豫着。 倒是站在另一头的韩承甫,他早已见过地狱了,对尚宇哲的“伪善”更加作呕。他本就不甘心和尚宇哲的处境对调,这会儿见了李赫在嘲笑对方,似乎有厌弃的意思,立刻激动到全身颤抖。 “我说……我说!我听清楚了!” “尚宇哲,我告诉你,你放过洪秀贤你以为他会感激你吗?不会的,他只会觉得你是傻瓜,是窝囊废。不会打人,哈哈,打人难道还需要会吗?” “在遇见你之前你以为我们做过这种事情吗,没有!是因为你自己,这么软弱,难道你就没有一点错吗,为什么我们偏偏找上你呢?你装什么善良,一副宽容的样子,其实只是借口,你就是胆小而已。” “废物就是废物!”韩承甫忍不住叫喊出来:“机会到了手边都不会把握,你就永远只能这样靠着上层人一时的怜悯过活!凭你自己这副样子能做到什么,你会被我们踩在脚下,一辈子踩在脚下!” 他喊得声嘶力竭,说完重重喘着气,对上两个小头目看死人的眼神后心里才猛地打了个突,后知后觉发现整个仓库一片死寂。 李赫在似笑非笑,尚宇哲面色苍白。 “把网站视频调出来给他看看。” 李赫在语调懒洋洋的,似乎并不过心。其中一个小头目拿出平板,操作几下,接着将正在播放的视频捧到尚宇哲面前。 “这就是PHSax,他们想要给你拍视频,赚赏金的地方。” 不堪入目的画面清晰地呈现在屏幕上,渗人的惨叫从平板中传出,回荡在整个仓库。尚宇哲被音画包裹,脸上露出反胃的表情。 李赫在双手撑在权杖上,说:“——你还有一次机会。” 但尚宇哲只是把平板推开,然后转身吐了出来。
第23章 这个集装箱仓库位于首尔市的偏僻之处,后面连着一片废弃的加工厂,内侧还有个共于守门人休息的小小隔间。 尚宇哲刚刚结束呕吐,就被李赫在推进了这个隔间里。 面积太小,里面没有厕所,洗漱台和睡床安置在一个空间里。久没人用,洗漱池积了灰,上面贴着的镜子也变了颜色,微微有些发黄。 水电倒是还都没断,铁龙头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接着就喷溅出一股浊液,搅动了满池的灰尘。放了片刻,水才变得清澈,连带把周围的脏污一齐冲下去,下水管道发出苟延残喘的咽呜声。 尚宇哲被推向洗漱台,他的手掌撑在上面,留下几个指印。脸被摁进池子里,冰凉的清水冲掉他唇边呕吐后残余的酸液,李赫在的手压着他的头,其实已经没有用力了。但尚宇哲没有把脸抬起来。 源源不断的水声堵住他的耳朵,水温冷却他的大脑,让他有时间能静下来,好好从外面发生的那些事情中回神。 对于尚宇哲来说,他这小前半生遵纪守法,龟缩一隅,在安泰和的保驾护航下被折磨也不过皮肉之苦,真切来说,是没有经历过太大的动荡的。 而李赫在根本就是动荡的代名词,是漩涡中心。 从韩承甫和洪秀贤、金南智三人翻天覆地的人生,到他窥见一角的地狱之门,以及身后这个男人向他展现出来的赤裸裸的血腥报复——这些都是尚宇哲想也没想过的事情。 他未必是不清楚那三人不会有丝毫自惭之心,未必是不明白如果落到他们手上自己也许会比韩承甫沦落到更深的地狱,他看清楚了一切,因为这样残酷的现实作呕,生理性抗拒展现于眼前的人性丑恶深渊。 他不是不想反抗,他只是做不到。 他不习惯。 尚宇哲把自己藏在洗手池里太久了,缩回了自己的壳内。好像但凡这个世界还有一角能让他容身,他就会挤进去,只要活着就好,不管条件怎么样。 李赫在五指穿进他的黑发,攥紧了,把他的脑袋提了起来。 尚宇哲头皮被扯得生疼,被迫仰头看向前方,水声还在继续,但被洗手池挡住的视野清晰了。他望见镜子中的自己,由于镜面泛黄模糊,映出的人脸微微扭曲,倒让比尚宇哲心目中自己的脸要容易接受一些。 因此他还有心情小声说:“……谢谢你。” 绕是李赫在,也结结实实愣了几秒钟。 他上过无数谈判桌,也在谈判桌上听过无数报价和筹码,那是一个个令人匪夷所思的数字,但他永远漠然,镇定自若,冷静相待。 可是现在在这破败狭窄的休息隔间,对着一面旧镜,灰尘被水流惊扰纷纷扬扬蒙昧口鼻,被他提着头发的大男生囚于此中,开口竟然在致谢。 李赫在离奇地问:“你谢我干什么?” “谢谢你,帮我欺负他们。”尚宇哲是真诚的:“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会完蛋了。” 白皮肤的人眼睛很少是黑的,色素使然,大部分会偏于棕色。尚宇哲是个异类,他虹膜的颜色很深,因为情绪内敛平时显得十分冷漠,真正了解他的人会明白,他本身是冷漠的反义词,那么这片纯粹的黑色也就显出了无限的包容,夜似的广袤。 即使他倒映在不够清晰的镜面里,成为两抹涂鸦,也依旧是温驯的颜色。 李赫在意味不明地凝视镜中的他许久,久到内心中随暴力释放的野兽一寸寸匍匐叩首。 他承认尚宇哲是圣母,但不愿见得他对任何人都播撒这光辉,让神圣变作廉价——怒其不争涌上的愤怒,却又平息在这光芒之下。 他推翻了自己之前说过的话,人生头一次反复重复:“霸凌过你的人就在外面,现在不需要我,你可以亲自走出去让他们完蛋。” 尚宇哲短暂沉默,仍然说:“我做不到的。” 李赫在闭了闭眼睛,忽然更用力地拎他起来,再睁眼时,他不像最近在尚宇哲面前的李赫在了。换句话说,他更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在隔间外面的时候,他现在更像是他自己。 “你看看你。” 李赫在的嗓音低沉,天生的,刻意压下时几乎有种金属震颤的质感。撼动听者的神经:“看看你的样子,你认可他们的话吗,你觉得为什么他们会盯上你?” 尚宇哲随着他的话语平视镜子,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 “因为你懦弱?你贫穷?还是因为你的缄默,你的纵容?” “都不是,只是因为……” “你是怪物而已。” 话音落下那刻,李赫在骤然用空着的那只手掌捞了把池中的水液,用力往镜面上一抹!厚重的浮灰沾染上了他矜贵的掌心,模糊的镜子被人为擦出一道尚算清晰的光面。 尚宇哲的脸就映在其中,那么英俊的一张脸,在他自己的注视下,却如同融化的蜡油,向下蠕动拉拽,变成皮不挂肉的四不像。简直比在李赫在拳头下面目狰狞的金南智还要令人生畏、作呕。 深深根植于本能的条件反射,尚宇哲从喉口挤压出一声惨叫,下意识撇开头,却被李赫在死死抓着头发正回原位。他逼尚宇哲正视镜中的自己,甚至把他脑袋前压,再差一段距离他的眼皮就要挨上镜面。 “看见了没有,其实你打从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你觉得我说的是对的,是吗?” “那个姓韩的说那些话的时候你没有那么生气,因为你知道他说的是错的,你知道自己被欺负的根本原因。你跟正常人格格不入,你就是个藏在人群里的怪物。” “怪物——所以这是你应得的。” 如此恐怖的话从李赫在嘴里说出,渗着血,把尚宇哲无形的外壳生生撕下来,带来残酷非人能忍受的阵痛。 尚宇哲呼哧粗喘着气,踏进这个仓库后头一次如此剧烈的挣扎起来。他好像丧失了语言能力,不如说他被李赫在的话钉穿了喉咙,无法反驳所以失声,用尽全身的力气试图抢回自己的残壳逃跑。 李赫在不放过他。 成熟男人的手掌那么宽,那么大,牢牢抓着他的发顶。尽管几缕黑发在他掌中挣断,他无动于衷,苍白的手背上青筋蟒蛇似的蜿蜒,腕骨从皮肉下凸起,像一块雪白的礁石。 雪白的礁石,他的手掌也倒映在镜子里,尚宇哲盯着近在咫尺的画面,蓦然的,一股情绪兜头而下。 这不是第一次,却是他十九年人生中第二次感受到这股情绪。 沸腾的,带着疼痛,反复地拷问他自己,凭什么?凭什么是他,凭什么他自己是怪物?既然怪物就要受欺凌,凭什么李赫在能过得这么好? 怪物也分三六九等吗,为什么李赫在就能这样居高临下地审判他呢。 他们拥抱过,他们是同类,李赫在明明没有立场这么说他,如果李赫在不是怪物的话,如果李赫在能不被欺辱的话…… “我、我不是。” 尚宇哲眉心痉挛般抽动,唇角像被焊在一起又强行扯开,每个字都淌着撕裂皮肉的痛苦。 可李赫在笑着,笑容那样冷:“你不是怪物?别开玩笑了,你不是怪物怎么会被欺负那么多年?” 他的手掌猛地一摁,尚宇哲的脸贴上镜面。镜子冰凉的温度让他牙关打颤,李赫在说。 “承认这个事实吧,反正你习惯这样。” 尚宇哲感到头晕目眩,差一点要陷入他的语言之中,然而李赫在垂下胳膊在铁龙头下洗手。他养尊处优的手掌,灰尘都无法在上面停留太久,清水一冲就掉,像他光辉灿烂的人生。 “……我不是。”尚宇哲怔怔盯着他不似人类的皮肤,喃喃:“我和你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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