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走到在其中一栋楼前,方明熙明显感觉颜星逸松了一口气,连脚步都轻快了一些。 虽然是小区高楼,到底也已经很多年,设施都比较旧,门口积着一滩积水,是前两日那场大雨的杰作。大堂顶灯有些昏暗,电梯间更是坏了一盏,闪烁不停。 轿厢内的按键有一半模糊不清,上升时一直吱呀作响,小屏幕缓慢地跃到了19,而9字上还少了一横。 方明熙跟着颜星逸停在一道铁门前,莫名地感到了一阵紧张。 他咽了口唾沫,望着颜星逸拿出一串钥匙,从属于方明熙家门口的那一把旁边,勾出了另一把。 方明熙一愣。 他之前也见过这串钥匙,曾经还好奇过,除了他当时给颜星逸的两把以外,其他都是属于哪里的。 此时终于真相大白。 铁门被拉开,咔哒一下,木门的锁也应声而解,承载着颜星逸过去的盒子,在方明熙面前露出了内里的其中一隅。 屋子约摸百平,因为太久没住人,屋内弥漫着一股樟脑丸的味道,虽然家具齐全,但屋子里依旧显得冷清,沙发和桌子都盖着一层防尘布,柜子的大部分位置空荡荡,只有最下面一层放了一个饼干铁盒,上面盖着一张泛了黄的报纸,勉强挡挡灰尘。 令方明熙意外的是,虽然颜星逸已经那么久没回来过,可屋子里还算得上干净。 “每隔一段时间,舅舅会找人来打扫。” 也许是看出了方明熙的疑惑,颜星逸主动开了口,他往屋内走去,指着右手边的第一个房间道:“这个……是我以前的房间。” “我能进去看看吗?” “可以,”颜星逸想了想,“不过有很多东西都扔了,里面可能不剩什么。” 颜星逸从小到大的卧室这一点已经足够诱惑,方明熙仍旧拧开了门把。 如颜星逸所说,房间里跟客厅相差无几,铁做的床架上空无一物,位于床头的书桌上摆着一盏已经褪了漆的台灯,沾满灰尘的笔筒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方明熙拿起里面的一支圆珠笔,里面的弹簧生了锈,连按都按不动,可他还是能想象出,颜星逸握着它,一脸认真地坐在桌前奋笔疾书的模样。 他忍不住笑了笑。 要是有什么照片,能看到阿逸小时候的样子就更好了。 方明熙越想越好奇,转身走出房间,打算找颜星逸问问,却见他独自站在隔壁房间的门口,手悬在门把上,满脸踌躇不定。 方明熙走过去:“这里是?” 颜星逸轻轻地抿了下唇:“这是她的画室。” 回来这一趟,他就是为了来这个地方,舅舅告诉他,这里放着他母亲生前的最后一幅画。 一幅没来得及卖出去的画。 虽然颜星逸答应过他会来看一眼,可真的站在这道门前,他又不由自主地想要退缩。 温暖覆上他的手背,方明熙的声音响起:“只是一幅画而已。” 也对。 不过是一幅画而已,没什么好怕的。 颜星逸深吸一口气,与方明熙一同,拧开了门把。 * “到了。” 即便只有多年以前来过一次,颜星逸也依旧清晰记得她所在的位置。 方明熙跟着他停下脚步,低头望去,第一眼便被墓碑上的遗像吸引了全部的目光。 那是一个明艳漂亮的女人。 照片应是她年轻时留下的。乌黑的发丝被挽成一个优雅的发髻,完整地露出了精致的脸庞和修长的脖颈,与颜星逸如出一辙的眼睛微微弯起,漆黑的瞳眸流淌着温柔,从唇角的笑意里,能明显地感受到那几分自信与张扬。 只看这张照片,实在是很难将她与那个从高楼一跃而下的人联系在一起。 颜星逸将手中的花束放于墓前,轻轻拭去了“乔月安”三个字上的尘埃。 “我看到那幅画了。”他轻声道。 * 那幅画就挂在画室墙壁的正中央,很大,将近有半人高,盖着柔软的黑布,在颜星逸的扯动下缓慢地显露出真容。 画框之中,是一团火百合形状的星云。 它在漆黑之中肆意绽放,火红的气体构成它的花瓣,絮状的星尘组成它的花蕊,耀眼的星点环绕在它的身边,热烈美丽,生机勃勃。 颜星逸一时间也找不到该用什么词语去形容这幅作品,他忍不住凑近了些,明明触到的是冰冷的玻璃,却仍旧能感受到画中所散发的、汹涌的暖意。 就好像,他的母亲把自己剩余的生命力都注入了其中一般。 “阿逸,这里的星星怎么有点奇怪?” 颜星逸扭头看向站在几步之外的方明熙,后者正疑惑地盯着画作一角,他举起手指,悬在三两成群的星点之上,缓慢地勾画了一段,忽然恍然叫道: “啊,这不是字母吗?” 字母? 颜星逸一愣,快步走到他的身旁,方明熙兴冲冲地给他比划:“你看,这几个特别亮的连起来,像不像字母m?然后是这几个,灰一点的是e,跟着这个……” “是i。” 颜星逸接道,在方明熙的提醒下,他也发现了,围绕着火百合的群星并非是随意点上去的,它们以一种微妙的规律排列着,组成了一个又一个歪歪扭扭的字母。 他们花了将近半个小时,才将那些星点完全转变成字母,可那一串单词看起来仍旧十分陌生。 方明熙有些沮丧:“不是英语啊……” “可能是意大利语,”颜星逸有些犹豫,“她去意大利学过画画。” “我试试!” 方明熙又来了劲,把那一串字母一股脑地塞进了翻译软件。 这台手机实在太旧,在白屏卡了许久,正中央的圈圈转了一圈又一圈,把颜星逸的心脏一路转到了喉咙。 屏幕上终于跳出了熟悉的文字: “献给我的星星。” * “那幅画很美。” “谢谢,”颜星逸望着嵌在石碑上的黑白照片,轻声道,“我很喜欢。” 颜星逸原本以为这些话会很难说出口,他还想过很多种开场白,可当他站在这里时,他却发现,那些好像都用不上了。 自己竟比想象中要放松得多。 儿子和母亲之间,本就不需要那么多客套的。 “我还带了一个人来见你,”颜星逸把方明熙拉到自己的身侧,“他叫方明熙。” 方明熙自站在墓前开始就紧张得不行,手心都情不自禁地冒了汗,此时更是站得笔直:“……伯母好。” 要不是被颜星逸拉着,怕是要给颜母行个大礼。 颜星逸无奈又宠溺地弯了下唇角:“他是我喜欢了很久的人,也是我现在最重要的人。” “要是认真数数的话,他在这个位置的时间快要比你长了。” 方明熙一怔,诧异地望向颜星逸。 后者似乎对他的目光毫无察觉,自顾自地往下道:“不管你乐不乐意听,我还是想告诉你。” “我不会像你说的那样,变成一个疯子。” “我会好好治病,好好吃药,直到把它彻底治好。” “我会过上我想要的生活,”颜星逸握紧了方明熙的手,认真地望着那张照片,“和我爱的人一起,长命百岁。” “我会活得很好。” “不管现在,还是以后。” * “聊完了?” 方明熙转过头,恰好看到颜星逸走下楼梯的最后一级。 有些话终归是他不该听的,因此方明熙在后半段还是选择把安静的空间留给那对母子。 颜星逸点点头,像方明熙一般趴在栏杆上,微凉的海风吹得他的衣服猎猎作响,他半眯起眼,望向远处。 辽阔的海面浪潮翻涌,红白色灯塔之上,盘旋着一双时而发出鸣叫的海鸥。 “明熙,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改过名字?”颜星逸忽然开口,他想了想,又道,“哦对,资料上应该有写吧?” “嗯,”方明熙有些尴尬地挠了下脸颊,连忙补充道,“不过我更想听你说。”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颜星逸笑了一下,“就像你知道的一样,我以前叫颜子越。” 颜子越这个名字是颜父起的,而他的母亲则更喜欢叫他的小名,星星。 颜星逸在高中转学之前改名,也许是记忆上的阴差阳错,他一直以为,如今这个名字是舅舅替他取的。 然而,直至今天看到那幅画,他才突然想起来,舅舅曾告诉过他,颜星逸这个名字,是来自于他的母亲。 颜星逸原本是在期待之中降生的。 颜父与颜母一直很想要一个孩子,却始终未能蒙受幸运的眷顾。颜父逐渐变得冷淡,两人之间嫌隙渐生,颜母在猜疑中痛苦的同时,还备受创作的煎熬,因为过度劳累而错过了一场重要的画展。 颜星逸就是在这个时候降临。 一切似乎都随着他的出现而好转,颜父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甚至比之前对颜母还要更好,两人恩爱如初,就连那场画展,也不知为何突然空出一个名额,颜母顺利补上了空缺,并在画展上大放异彩。 颜母欣喜若狂,将颜星逸看作了上天对她的补偿与恩赐,她对肚子里这个小生命百般呵护,甚至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晚上也翻来覆去,就为想一个最适合他的名字。 而当她兴冲冲地拿着自己想好的名字去找颜父时,颜父却告诉她: “按照族谱来算,他这一辈是子字辈,我已经想好了,就叫颜子越,好不好?” 虽然是问句,但其实没有给颜母反驳的机会,她最终只能应下来,将那张写着名字的纸折在了日记本的深处。 或许连她自己也不会想到,当自己离开以后,她用尽心思为她的孩子所取的名字会重见天日,并在十七年后物归原主。 那段如常人般幸福的童年在颜星逸的记忆中已然模糊,但从这个名字,以及那幅画,他还是依稀能感受到乔月安的爱意。 爱意是真的,可伤害也是真的。 八年过去,乔月安给颜星逸留下的伤痛仍旧绵延未绝,不可能在一朝一夕之间,因为一幅画,又或是一个名字,便消弭殆尽。 “但是,”颜星逸轻声道,“我会尝试学会原谅她。” 方明熙牵住他的手:“我猜,她会为你高兴的。” 终有一日,颜星逸能够彻底放下他们加诸于他身上的痛苦,将过去彻底抛回过去,轻身前行。 一片落叶从墓园那头的阶梯上被风卷起,恰巧飘向栏杆旁的二人,它擦过颜星逸的发丝,像留下一个吻。 方明熙替颜星逸理了理凌乱的鬓发,忽然想起什么:“哦对,你刚刚跟伯母说,你已经喜欢我很久……是什么意思?” 颜星逸此时反倒有点害羞地移开了目光:“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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