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晨没再追问,只道:“那你明天还在鹏城吗?” 颜星逸一怔,他原本是打算今晚赶回花城的,只是不知道时间允不允许。 他只好道:“我也不确定。” “那确定了之后,给我发个消息,我还差你一顿饭。” 颜星逸其实也不是那么想吃:“呃……” 谢君晨是那种一旦定下来某件事,非要做成了才罢休的性子,他不等颜星逸应下,自顾自地看了一眼手表:“那我先去买东西了,之后联络。” 颜星逸只好道:“……好的。” 缴过费,颜星逸回到病房,舅妈兴许是被医生叫走了,瘦弱的男孩安静地坐在床边,一看见颜星逸便连忙站了起来。 颜星逸压着他的肩膀,把他按回椅子上:“手术安排在什么时候?” 男孩小声回答:“两个小时后。” “好。” 颜星逸走到床边,舅舅已经换上准备手术的衣服,正面躺在病床上,插着鼻管。 “抱歉,”鼻管让他难以发声,只能艰难地做着口型,“辛苦你了。” 颜星逸摇摇头,轻声回答:“没什么。” 舅舅还想说些什么,欲言又止,而后极轻地叹了一口气,微微抬起手来,似是想要触碰颜星逸。 后者本能反应地侧身挡住自己的左手腕,看上去就像躲开了一般。 舅舅的脸色顿时有些黯淡,但很快又转变成痛苦的神情,身体不由自主地朝一侧蜷起,口中发出无声的痛呼。 颜星逸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伸出右手,握住了他的手。 病床上的男人似是愣了一下,尽管疼痛让他的面容显得扭曲,他依旧尽力地朝颜星逸挤出一个笑来。 “星星,”他像是在叹息,“你回来啦。” 小时候的颜星逸很喜欢他的舅舅。 他性格豪爽,却十分细心,是一位格外贴心的弟弟,时常回来探望颜星逸的母亲,几乎每一次,都会给颜星逸带来玩具或者零食。 在颜星逸五岁生日那天,原本答应了要陪他去游乐场的父亲突然因为工作而无法脱身,家中只剩下无措的他和发了一通火的母亲。 其实仔细想想,从那时候开始,家中的变故便已经初现端倪。 最后拯救颜星逸的也正是舅舅。 他突然出现在他的家里,将崭新的生日礼物交到颜星逸手上,从容地把母亲哄得笑逐颜开,以一己之力将颜星逸岌岌可危的生日扯回了原有的轨道。 可惜的是那天时间所剩不多,他们来不及驱车去港城,最终也只是去了鹏城的一个游乐园。 明明仍旧身处三伏天,颜星逸坐在舅舅的肩膀上时,却觉得他像是故事书里永远能给人带来惊喜的圣诞老人。 颜星逸垂下眼眸,印象中灼热温暖的掌心,如今却宛如长了霉斑的冰块。 装扮成圣诞老人的青年,竟真的成为了老人。 舅妈的声音跟随着脚步声穿入病房,几位护士相继涌进来,纷纷围在病床前,似是要交代手术相关的一些事宜。 颜星逸不好再待在原处,他干脆地松开了手,缓缓地退出了人群,直至墙边。 犹如一位局外人。 他望着那一家三口,恍惚间记起了高中时期的日子。 自那件事发生以后,也是舅舅替他付清了在医院疗养的医药费,把他收留在家中,度过了高中剩下的一年半。 舅母对此一直颇有微词,因为这件事也和舅舅吵过许多次,在极大多数时间,都不会给颜星逸好脸色看。 颜星逸其实也能理解。她只是像那些人一样,害怕他的病,害怕他会像亲生母亲一样,更害怕他会给她的儿子带来影响,从而给她的家庭带来不可磨灭的伤害。 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和一个随时可能发作的怪物日夜相对。 因此,颜星逸住在舅舅家中时,总是会和他们一家人保持疏离,尤其是舅母和表弟,免得发生什么冲突,让舅舅夹在中间难做。 在他复学那年的中秋节,他不慎丢了钥匙,手机又没了电,回到舅舅家时,敲了许久的门,却始终无人应答,最后还是借邻居家的电话才联系上舅舅。 “你舅妈的姐姐突然从老家上来,她特别急,我们就赶去小知的姥姥家了,她那个性格你也知道……”舅舅道,“哦对,我在饭桌给你留了纸条呀。” 颜星逸进不去屋里,自然是看不到的,他听着背景音里的吵闹,张了张嘴,把丢了钥匙的话咽回肚子里,随便找了个理由:“可能是我没留意。” “你呀……还有,柜子上有两盒月饼,都是你喜欢吃的莲蓉味,想吃就自己拿,知道吗?” “嗯。” “抱歉,阿逸,”舅舅在那头无奈地笑笑,“中秋没法跟你一起过。” “没关系,我自己也可以的。”颜星逸垂下眼眸,“你们玩得开心。” 他挂断电话,独自一人走下昏暗窄小的楼梯。 楼下便利店老板在店门外支了张桌子,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迎着夜色吃起了火锅,住在对面街的老婆婆弯着腰在自家门前倒下一杯白酒,她的小孙子捧着一大沓比自己脸还要大的黄纸,一本正经地学着老婆婆朝着天空的月亮拜了三拜, 不知何处传来咻的一声,璀璨的烟花随着楼顶的欢呼骤然炸开,垂柳般的碎金闪烁着淌过圆月,犹如一道星河。 属于节日的喜庆像是一团热烈的火苗,带着暖意从街的这头烧到那头,却都不约而同地绕开了颜星逸。 他最终选择了马路对面那家冷冷清清的咖啡店。 店里只有一个百无聊赖刷视频的店员,颜星逸在点咖啡的时候,那店员的手机正好播的是一个做月饼的视频,配乐叮叮咚咚地,颇为活泼,他多瞥了一眼,只看见一双灵巧的手,和一堆任由那人摆布的材料。 咖啡来得太是时候,以至于颜星逸错过了一闪而过的,食指指节上的那颗痣。 颜星逸在咖啡店里待到了将近十点,舅舅的车才徐徐出现在视野里。他本想站起来去找他们,却看见舅舅和舅母拎着大包小包迈下车,跟在他们身后的表弟握着一个机甲模样的新玩具,他兴许在摆弄的途中有了新发现,兴冲冲地把玩具递到舅舅面前,后者笑盈盈地摸了摸他的脑袋。 自己不应该去打扰他们,于是颜星逸缓缓地坐回了原处。 他忽然强烈地意识到,那并不是他的家,不过是一个暂时供他临时停靠的港湾,他是一个多余的外来者,又或者说是入侵者,是不应该呆在那个屋子里的。 颜星逸最终又在咖啡店坐了两个小时,直到成年以来的第一个中秋节彻底过去,他才回到舅舅的家中。 面对舅舅充满歉意和担忧的眼神,颜星逸选择了撒谎,他告诉他,自己被邀请到同学家中,度过了一个很完美的中秋节。 自那之后,他便为自己划下一道作为借住者不可逾越的界线。他会选择早两个小时起床出门以避开其他人,也会特意想办法解决了晚饭再回去,以免打扰他们一家三口和乐融融的时光。 他像一个寄住在此处的,沉默的幽灵。 因此,即便舅舅再三挽留,颜星逸在考上大学的那天起,便主动搬离了那个本就不属于他的家。 也许是因为舅母的阻拦,再加上颜星逸的故意疏远,他和舅舅之间的联络频率从一周一次,降低到一个月一次,而后又到半年一次,现在只有逢年过节,才会打一个电话。 在大学期间,每逢别人放假回家之际,颜星逸则永远是申请留在宿舍里的那一个。而他的假期内容更是乏善可陈,偶尔去图书馆待上一整天,又或者把时间都花在打工上,有时候甚至主动选择上夜班,以逃避只有他一人的,寂静的宿舍。 即便是工作以后,颜星逸的生活也没有太大的区别,顶多是把图书馆一环去掉,只剩下公司与自己租的屋子两点一线。 如果颜星逸愿意,他其实可以有很多时间,也有很多地方可去,只是唯一去不了的,就是一个能称之为家的地方。 直到碰见方明熙。 可那个给他一个家的人,现在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颜星逸安静地退出了那个不再需要他的病房,住院部的走廊里人来人往,空气里弥漫着他最熟悉也是最讨厌的消毒水味,连呼吸间都充满了压抑的气息。 他再待不下去,转身走向楼下的花园。 天色渐暗,闲逛透气的病人们大多都回了病房,小花园里显得十分冷清,长椅也是空荡荡的。 颜星逸挑了离自己最近的一张坐下,习惯性地摸出自己的手机来,想要看看有没有方明熙的消息,却突然发现不管怎么划拉,屏幕都没了反应。 他慢半拍地想起来,它曾在水洼里躺了将近十五分钟。 手机的抗议来得突然,颜星逸在尝试过好几次重新关机又开机之后,它仍旧十分执拗地保持了安静。 颜星逸对这块板砖无可奈何,只好随手将它扔在了一旁。 有很多想法流过他的脑海。也许自己应该立刻拿去修,或者想办法借一台手机给方明熙留下消息,又或者干脆立刻回到花城,说不定一打开门,就能刚看见那张温柔的笑脸。 可他太累了。 积累了两天的疲惫在这瞬间一口气上涌,颜星逸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将眼镜脱在一旁,靠到椅背上,用手背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伤口也许是在这一日一夜的折腾下发了炎,痛楚从手腕处的皮肤渗入骨头,逐渐侵蚀了他的四肢和脏腑,颜星逸的手背能分明地感受到额头处异于平日的温度,可他却如坠冰窖。 方明熙已经消失了将近20个小时。 耳畔似乎又响起了那首无止境重复的十二平均律,颜星逸从未像此时这般厌恶过这样一首乐曲,每一个音符都是失望的警铃,争先恐后地将颜星逸推进担忧的深渊。 若是再过四小时,他或许不该回家,应当去派出所了。 这真是一个糟糕透顶的生日。 颜星逸轻叹了一口气,微微睁开眼,悬在深邃夜空中的半月透过指缝落进他的眸中。 它不算明亮,被棉絮般的云层围绕着,甚至看得并不清晰,可颜星逸却莫名想起了APP里那个同样烟雾缭绕的许愿池。 月亮何尝不是人们的一个许愿池。 颜星逸以往并不信这些,而现在的他却忍不住合上双眼,向毛绒绒的半月许下这个生日的第一个愿望。 如果可以,他希望下一秒,方明熙就能出现在自己眼前。 回应他的只有一滴冰凉的水滴,随后是两滴,三滴……它们打湿颜星逸的脸颊,让人难以分辨是他的眼泪,还是月亮的眼泪。 颜星逸自嘲般笑笑,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水,坐直了身体,伸手想要去摸索自己的眼镜时,却发现一个人影正站在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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