挂掉电话,夏镜拢了拢外套,继续往前走。 此后这些天,他一个人待在宿舍。魏泽走得早,他家在外地,放假当天就迫不及待飞回去了。宿舍楼冷清下来,而楼下美食巷的铺面也逐渐关门,晚上没有喧嚣人声和烟火气遥遥传来,宿舍里就更静了。 安静不是问题,夏镜原本也不是喜欢吵闹的人,但宿舍太冷了。 他没料到这座城市的冬天会这么冷。从阳台望出去,天色有时晴有时阴,晴的时候,太阳依旧散发着白晃晃的光线,照在依旧葱绿的树枝上,营造出明媚可喜的假象,其实空气冷得透骨,似乎穿多少层衣服都不抵用。 夏镜裹着羽绒服坐在椅子前,只觉得触手碰到的鼠标、桌面、空气,都是冷的,只好时时灌几口热水下肚,借以取暖。 说是放假,其实他一点也不清闲。 下学期就可以考虑毕设开题了,他很清楚一个跨专业的专硕研究生与杜长闻的要求之间差距有多大,所以早就计划好,趁着假期多读些文献。消费决策领域除了贾依然之前涉及到的,还有无数庞杂的分支研究,他需要多了解一些,才能找到适合自己的题目。 这就足够夏镜过得充实了,何况,他接了点私活。 很多考研的学生,包括在职考研的人,都会找辅导机构约一位老师帮忙。这些老师都是各所名校里相关专业的研究生或博士,熟悉专业知识,也熟悉考点。夏镜这个寒假期间,就通过辅导机构约了两个学生。 每天都要上两小时课,梳理专业课内容和考点,夏镜和辅导机构各自拿一部分辅导费用。算下来,辅导这两个学生,可以攒下一万块钱。 现在读书和日常生活的费用,来自他以前积攒下来的存款,周小美会打给他一些钱,但他只当没有,放着不动。杜长闻这边,虽然当初徐磊说不保证,但学期末的时候,杜长闻按当初开的招聘条件给夏镜发了工资。 夏镜不想再用周小美的钱了,所以生活中的一切费用,都要靠自己。 在寒冷与忙碌的共同夹击下,他的春节过得比平时还规律。每天上午和下午用来学习,三餐走到滨海路上一家没关门的面馆里吃,晚上给学生辅导,再看看小说或电影,一天就过去了。 一晃眼就到了年三十,夏镜决定给自己放一天假。 骤然放松下来,反而觉得无所事事,他窝在椅子里看了一天电影,从科波拉看到维斯康蒂,最后发觉缺少过年气氛,又点开一部经典的贺岁港片。直到黄昏时分,他不经意转头看见阳台外那片天空——白墙与绿栏杆之外,遥遥望去是洒满金光的天幕,酡云如醉,一团团如同嫣红的海浪荡在空中。 夏镜被这副景色吸引了,决定冒着海风出门走一走。 滨海路上几乎没有人,天色还没暗下去,长街两边的路灯已经亮了,远处楼宇里淡灯摇曳,海面则显得晦暗幽深,折射出幽光。 众人都爱夏日明朗的阳光碧海,夏镜其实更爱秋冬的海边,云翳光影变幻而暧昧,像老电影里的场景。 漫无目的地沿着长街往下走,夕阳之余一点微光的时候,夏镜看见街边有一家餐厅,橙黄的灯光在渐渐变黑的天色里显得十分诱人。 他决定去吃晚餐。 餐厅门面很小,在几节低矮的台阶之上。旁边的空地上零星摆了两张小桌,和几盆高大的植株。夏镜走到门口才看见窄窄的木门上挂着门匾,上书“ON THE ROAD”,与此同时,也看清了门边手写板上罗列的一串鸡尾酒名字。 显然,这是一间酒吧,并且没有晚餐。 还是回宿舍煮泡面吧,夏镜想。 然而就在他将视线从小黑板上移开时,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人。 他沉默地靠窗站着,穿着大衣,环抱双臂望着天际或海面的方向,手上夹着一支烟。酒吧内的灯光从他身后的落地玻璃窗透出来,让他的脸一半映着橙黄的暖光,一半笼罩在晦暗的夜色里,几乎失真。 夏镜下意识要逃,然而杜长闻已经向他看过来。 “夏镜。”杜长闻没有动,但准确地叫出了他的名字:“是你。” 四周很安静,夏镜听到远处的海面传来有规律的浪声,他感到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场面,但也明知这个想法十分荒谬。这根本是一场寻常的偶遇,他并没有踏足不该踏足的地方,也没有理由手足无措。 他不想表现得像一个蠢笨的孩子,于是尽量自若地回答:“是我,杜老师。” 他没有问“你怎么在这里”,并且迅速意识到,自己才是更容易引来这个疑问的人,于是抢在杜长闻说话前,又说:“我正好路过,本来想来吃饭的,才发现是酒吧。” 杜长闻“嗯”了一声。 “那,我回去了。” 夏镜没等杜长闻回答,他来不及检讨自己的应对,转身往台阶下走。 可是几秒钟后,杜长闻又叫了他一声:“夏镜。” 他转过半个身子看过去,看见杜长闻捻灭烟头,然后问他:“你没吃饭?”
第11章 相较于有酒吧在年三十晚上彻夜开张,更奇怪的,是杜长闻让夏镜等一等,他要去酒吧看看能不能点餐。进去之前,甚至还问夏镜有没有忌口。 “不吃香菜”和“不吃葱”在舌尖冒了个头,夏镜回答:“没有。” 然后他就睁大眼珠子,看杜长闻推门走进这间酒吧。 夏镜坐在植株掩映着的铁艺小桌边,在起伏的海浪声中等待,几分钟后,杜长闻推开门,背对着一室灯光对他说:“进来吧。” 酒吧内十分寂静,只在最深处坐了一对情侣,吧台内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杜长闻用下巴点了点靠窗的位置,带着夏镜走过去。 夏镜几乎是一落座就开了口,颇有点没话找话说的急迫:“这里居然还卖晚餐。” “不卖。”杜长闻脱掉大衣,随意搭在椅背上,对夏镜勾起一点笑容:“不过老板是我朋友。” 说完,他转身去吧台翻出两个玻璃杯,又熟稔地找到水壶,往杯里倒柠檬水。 夏镜看了杜长闻一会儿,才后知后觉地脱掉自己身上的羽绒服。然后再次眼看着杜长闻走过来,把一杯柠檬水放在自己眼前,握着杯身的手指骨节分明,被荡漾的水光衬得发白。 他感到自己还带着室外的冷气,但也知感觉到了室内的温暖,冷暖交替在血液里,心里也像一锅将沸不沸的水,小气泡似的冒出密密的疑问,从“为什么站在酒吧外抽烟”到“为什么会认识老板”,再到“为什么改主意留我吃饭”。 最后他问:“点了什么菜?” 杜长闻说:“不让点菜,只问了忌口,让我们等着。” “哦。” 夏镜一如既然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只好别过头,装作看窗外的夜景。玻璃窗上映着酒吧内的景象,其实也印着杜长闻。杜长闻的影子喝了口水,也学他看向窗外。 没过多久,一个穿着T恤牛仔裤的男人从吧台侧边的通道走出来,手里端着两个盘子,直直走向他们这桌。夏镜扭头看着他,他就一面走近,一面对夏镜露出笑容,好像已经提前认识过一样。 走到桌前,他放下盘子,却是对着杜长闻开了口:“大过年的又来扰人清闲,将就吃吧。” 这人年纪应该不小,鬓发间有明显的白发,不过打扮得随意磊落,近看才发现耳垂上有一枚闪亮的耳钉,倒像个年轻人。 夏镜还在琢磨那个“又”字,杜长闻已经笑道:“怕你冷清才来的。” “你倒是不冷清。”对方回答,撩着眼皮瞥了夏镜一眼,笑容中似乎有夏镜看不懂的深意:“慢用吧,没事儿别喊我。”说完就返身走掉了。 夏镜见状,觉得很新鲜,心想这两人大概是很亲近的朋友,因为没见过谁对杜长闻这样讲话。 两人都饿了,各自食而不言。 两份都是芝士小牛肉意面,里面是烤过的薄牛肉片,裹着帕尔玛火腿,意面上浇了混合芝士,吃着并不甜腻,有味咸清甜的口感。夏镜吃了几口,有点不肯定地告诉杜长闻:“我好像尝到了葡萄酒的味道。” “他喜欢往芝士里放白葡萄酒。”杜长闻说,又问:“你能喝酒吗?” 夏镜点了点头:“能。” “那我们吃完可以喝一点。” 夏镜无端地为这个提议感到愉快,并且毫无异议:“好啊。” 没想到杜长闻所谓的喝酒,是自己调酒。夏镜端着吃完的空盘送去后厨,然后出来靠在墙边观看。和他印象中的调酒师迥异,杜长闻没有炫技的动作和外露的诱惑,整个人挺拔地站在那里,调和的动作也克制有度。 夏镜在旁边看着,甚至生出一种错觉,好像杜长闻不是在调酒,而是在讲台上指点课堂。随后又因为这个想法暗自发笑,觉得自己是学傻了。 夏镜不懂酒,但这并不妨碍他看热闹。 杜长闻将红葡萄酒和别的几种酒混在一起,倒入醒酒器里,又不知从哪儿找出一个器具,将上面长长的管子伸进醒酒器里,摩擦点燃木屑,烟雾在醒酒器里弥漫而出,飘在空中,很快被杜长闻用酒塞堵住。随后他拿出一盏细茎的鸡尾酒杯,将酒液伴随着轻烟一起倒入杯中。 这一切都不真实,杜长闻怎么会站在这里给他调酒? 他还没想明白,杜长闻已经调好了第二杯酒——这杯看上去就朴素很多了,夏镜甚至因为走神而错过了调酒的过程。再看时,琥珀色的酒液已经盛在古典杯中,冰块隐隐闪着细光,上面浸了一块橙皮。 “回去吧。”杜长闻转身示意他。 两人回到座位上,杜长闻将那杯石榴红一般艳丽的酒推给他,另一杯留给自己。 夏镜梦游一般端起酒杯,尝了一口,随即被浓郁的酒香吸引住,又喝了一大口。 “慢点喝。”杜长闻的声音响起。 他抬起头,看见杜长闻唇边隐约的笑意,觉得自己又在犯蠢了,但五脏六腑里都流淌着快乐。酒精让他的思维变得迟钝,话却止不住变得多起来。 “没想到这里的冬天这么冷,我前几天还硬撑着,后来发觉不对劲,老老实实穿了羽绒服,可是宿舍没有暖气没有空调,阳台门还漏风,裹着羽绒服也很冷,只好不停喝热水。” 说完后他才觉得这话过于无聊,但杜长闻还是接了话:“往年没有这么冷。” “往年是什么样啊?” “十度左右吧,最低大概也在零上几度。” “那没有下过雪?” “这几年没有。” 夏镜带着连自己也看不清的模糊意图,继续对本地的气候表示好奇:“以前呢?” 杜长闻微微抬眼看向他,就在夏镜认为自己要被这样的目光看透时,听见杜长闻笑了一声:“以前也没有。至少我在的那几年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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