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可能不尊重宁策的感受,像当初那样冒冒失失地撞上对方与外界相隔的高墙,落得一方头破血流,另一方困于被冒犯的防备和不安,最后草草收场。 宁策毕竟本性压抑内敛,少年的经历为他筑牢了厚重的外壳,叫他下意识抗拒亲密关系,不愿意坦诚交心,更遑论将自己交付给他人。 要感化他,慢慢哄他从高墙内出来,强硬不行,等他自己开窍恐怕也遥遥无期。 必须得把这一层挑明了,叫他没法拿师生或者床-伴当借口,再耐下性子,给他足够的感情回馈和安全感,等他某一天愿意回应,愿意敞开心扉。 照片里的奶牛猫仍然兀自晒着太阳,毛绒绒懒洋洋,主动去蹭入镜的那一截手腕。 秦奂看了好一会儿,才哂笑一声,深觉这猫或许是宁导的本体。 不然怎么连神态和性情都一模一样。 — 《夏夜之梦》剧组。 乔清下午来上戏的时候,看到离片场不远的地方,有人在来来往往地搭设备,一副要取外景的样子,进门一看到宁策就问:“柴琰他们要来这里拍戏吗?外面都是工作人员。” 宁策刚跟制片电话沟通完拍摄进度的问题,闻言抬了下眼皮,言简意赅地“嗯”了声。 这事柴琰已经提前知会过他了,说外景可能要拍两天,如果声音比较吵就麻烦他们多担待一点。 “那他们还挺会挑时间,刚好这两天凉快下来。”乔清感慨说,“上周连着一周的三十多度,站太阳底下能晒脱一层皮。” 顿了一顿,看宁策仍然拧着眉头,心情不佳的样子,奇道:“还在烦昨天拍那一段呢?” “……”宁策没有答话,算是默认了。 从月初拍摄几个关键镜头起,宁策就始终处于肉眼可见的低气压状态。有几个新人配角经验不足,拍一般镜头时还好,多教两句还能领悟,一到角色心理活动比较复杂的戏就立刻原形毕露,开始疯狂掉链子,那洋相出得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如果只有新人叫宁导头疼倒还好,但昨天拍的是乔清和林知遇的对手戏。 ——客观而言,两人发挥得都算不错,乔清在摄像机前的状态一直很稳,无论是台词还是表演都可以一刀不剪搬上银幕。表现更加可圈可点的是林知遇,从上次被宁策点出问题之后,这小孩估计回去下了苦功夫,现在不仅能跟上乔清的节奏,有一两个镜头的完成效果堪称惊艳。 当时那一条拍完之后,摄影和副导都挺满意,商量着要不要再保一条就过。 唯有宁策盯着摄像机上的画面,沉默了很久,才道:“不对。再试试。” 然而这一试,就是一个下午。 两人始终没有演出宁策想要的效果,但随着天色变暗,再拍会影响光线,宁策只能暂时叫了停。 虽然在剧组中,宁导一直处于说一不二的地位,他要坚持磨的镜头,没有人会反对,但像昨天那样,他始终没有给出理由和指导,只要求演员反复重试的情况还是非常少见的。 几个副导和摄影都纳闷,不理解他想要的是什么效果,下了戏时还在讨论,宁导是不是心情不太好,对演员太严格了。 只有乔清跟他共事的时间久,多多少少能猜到他的想法。 宁策不会无缘无故地卡人戏,一般这种情况,他都会直截了当地点出演员的问题,然后要求这一条重来。 如果他没有和演员交代清楚他的要求,只可能是他自己都理不清想拍出的效果是什么。 “聊聊呗。”乔清问场务借了张椅子,在宁策对面坐下了,一副要和他促膝长谈的样子,“说句实话,去年年底,你联系我说要拍《夏夜之梦》的时候,我还挺意外的。” 宁策没说话,用眼神示意她继续。 “我以为你就算要拍文艺片,走的也是那种批判社会现实,曲高和寡的调调。”乔清说,“没想到你会选一部……主要讲爱情和心灵求索的本子。” “这很正常。”宁策客观地答,“人性,爱情和死亡,是文学艺术三个永恒的主题,没有任何作品能越过它们讨论别的东西。” “理是这个理。”乔清打了个响指,直白道,“但在你之前的任何一部电影里,爱情都是镶边的存在,它在那儿的意义大概就是满足观众的需求,哪有现在这部片子来得温情?” “……” 宁策怔忪了片刻,有些无言以对。 “最开始我觉得,你是在为了冲银像奖尝试一点儿新东西。”乔清支着下巴道,“但现在我猜,可能是过去的几年发生了什么事,潜移默化给你带来了影响吧。” 对于文艺工作者来说,过往的经历和体验是很珍贵的东西。 都说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然而不止是苦难,久旱甘霖,他乡故知,功名爱情,这些事物同样能够温养灵感,让创作者产出真正打动人的作品。 “我知道你现在对那条戏有点儿思路,但是没法具体地跟我聊感觉。”乔清提议道,“反正剧组还要在X市待个把月,你要不先放一放,等到把给你灵感的东西捋顺了,再重拍一条?” 这只是她作为一个演员的身份能给出的客观建议,最后要怎么拍,用哪条片子,还是看宁策怎么决定。 宁策没有立刻答话,伸手按了下眉心,道:“你让我先想一想。” — 第二天的天气不错,既有太阳,也不算太晒。 一早上《夏夜之梦》剧组还没有上戏,就听隔壁取外景的吵吵嚷嚷的,要赶在日头升起来之前保一条能用的镜头。 昨天晚上的夜戏一直拖到十二点多才结束,宁策就把第二天开工的时间往后推了推,让演员可以迟一点再过来。 等宁策到片场时,柴琰那头已经开始张罗换第二波演员上。 大剧组拍外景一般都不容易,平时在摄影大棚里还算各司其职的工作人员,一到了陌生的地方难免比平常手忙脚乱一点,一时之间,架摄像机的打光的布置道具的各自兵荒马乱,还时不时有人跟乱转的无头苍蝇似的撞上。 小柴导大马金刀地坐在高脚导演椅上,起初还拿个喇叭喊,到最后实在被手底下的人气得暴跳如雷,扯着嗓子吼——能干就干,不能干就下去,别瞎几把乱转悠,晃得老子眼睛疼。 “……” 宁策自从独立带组以来,从未见过如此失控得如同菜市场的片场,吵得人脑瓜子嗡嗡的。 偏生柴琰好像还有那个乱中取静的本事,扯着嗓子骂归骂,一点没耽误他往下赶进度。 在外围凑热闹和维持秩序的人里,宁策那张脸确实突出得过分了,不多会儿的工夫,路边就有好几个眼尖的工作人员认出了他,纷纷客气地过来跟他打招呼。 “宁导。” “宁导早上好。” “宁导这是去开工啊。” “……” 就算三年没拍戏,宁策的名气和地位也在圈子里摆着,在场一些人甚至直接或间接在他手底下工作过,对他怀着一种天然的敬畏感。 忽然在片场撞见他,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虚。 宋瑶刚拍完一条,下来在场外补妆,乍一瞥见宁策,原本翘着的腿立刻放下了,人也立马精神了,手放在膝盖上正襟危坐地喊了声:“宁导。” 一边喊一边心想我上一条拍得怎样他是不是又要训我了,等反射弧绕地球跑完一圈才想起来——哦,他现在好像不是我导演。 “……” 旁人的招呼,宁策俱是略一颔首以作回应,对谁都是如出一辙的冷淡。 等宋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心道不好,秦奂还没上戏,正想硬着头皮说两句什么的时候,对方却没打算给她这个机会,径直走进了《夏夜之梦》片场。 — 林知遇今天到得比较早。宁策进来的时候,刚好和他在门口碰上。 最近天气比较热,为了做造型方便,他穿得简单清爽,往往T恤搭牛仔裤就过来上戏了,跟校园里的学生看上去没什么区别。 也不知道这小孩这两年都吃了什么,初见时他跟宁策差不多高,甚至稍矮一些,如今并肩站在一块儿,他已经比宁策多冒出半个头了。整个人瘦瘦高高的,笑起来却腼腆,像一株青翠挺拔的小白杨。 看到宁策,他稍稍弯起眉眼,问:“宁哥吃早饭了吗?” “还没有。”宁策随口回,“一会儿先拍配角的戏,再拍你的,场务跟你说了吗。” 听宁策说没吃饭,林知遇蹙了下眉,但极快地舒展开了:“我知道。让他们和乔姐先做造型吧,我这里很快的。” 宁策不予置否地应了声,又交代了两句别的事,正想往里走,就看一辆保姆车从另一边驶过来,正好停在离片场不远的地方。 他以为是乔清到了,就多停留了片刻,宫中号梦白推文台不成想车门打开,里外的人不期然对上了视线,双双怔愣了一瞬。 “……” 秦奂的时间很赶,宋瑶拍完之后,下一场马上该他的单人戏,一下车就有一堆拿场记单、太阳伞和水的助理和工作人员围着他转,还有不少人拿着手机在拍,周围全是吵吵嚷嚷的说话声。 两人隔着人群短暂对视了两秒。 宁策还没反应过来,秦奂的视线已经率先扫过了他身边的林知遇,随后没什么情绪地转回来,神色温良恭俭地向他笑了笑,用口型喊了声,老师。 “……” 宁策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只当做没看见,转身走进了摄影棚。 林知遇抿了下唇,垂在身侧的手指无声攥紧了,他不再看秦奂,跟着宁策回了片场。 — 一直到第一场戏开拍之前,乔清才姗姗来迟。 她一进来就薅走了桌上的湿纸巾拿去擦汗,一边拿手扇风一边咕哝道:“热死我了。” 宁策睨她:“怎么这个点才到,睡过头了?” “前两场又没我的戏,迟点儿到怎么了。”乔清压根不吃他那套,笑眯眯道,“而且我是打入敌人内部,去隔壁探查敌情去了。” 宁策抱着手臂,听她狡辩:“什么叫探查敌情?” “这你就不懂了吧。”乔清晃了晃手指,十分自得地拿出手机,把拍的视频展示给他看,“看,战地记者视角,高清直拍,全方位无死角,我可是拿签名照贿赂了导演,柴琰才答应放我进去的。” 宁策:“……” 视频应该刚拍完没多久,场地里,秦奂和宋瑶拿着台本在试演和对词,化妆师还在抓紧时间给两人调整造型。 乔清拍了就拍了,展示完她的探查成果之后,还要单手握拳成话筒状,递到宁策嘴边,装模作样地问他感想:“怎么样,宁导给点指导意见?” 配合她她还演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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