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情是最低级的表演方式。”他这么对秦奂说,“一般戏你要这么演,我无所谓,这一场你再这么乱来,就收拾饭碗麻溜地给我滚蛋,出去别说你是我手底下的演员。” 宁导的狠话撂得明明白白,秦奂面上不服气,其实自己心里也清楚,他演戏确实一直都有点儿过分依赖共情的毛病。 平时的戏可能看不出来,但碰上个别性格极端的角色——比如故事后期的陈三剪——他也许可以东拼西凑地还原出这么个人物的影子,具体表现力必然不如那些对角色有更深层次理解的演员,缺陷就表现得很明显了。 迄今为止,秦奂还在跟那场戏的人物心理做长期斗争。每回问宁策,对方总说他方法不对,但又打定主意不教他具体的技巧,叫他自己去悟。实在是非常痛苦。 秦奂想了想,实在没琢磨出宁策在这里给他挖坑的动机。 于是张了张嘴,试探性地问:“这部片子,你能给我讲讲吗?” 宁策已经在取票机拿了票,正拿给票务员撕去副券。 他长得好,走到哪儿都能让小姑娘多看一眼,只是他本人并没有这样的认知。 听到秦奂的话,还回头挑了一下眉毛,神情似笑非笑:“……这片是拿了棕榈奖了,还是上柏林电影节提名了?” 言下之意就是,什么片都能劳动宁导分析指点吗? 相当有宁策风格的倨傲回答。 秦奂让他不轻不重地呛了一句,不知怎么的,反倒松了口气。心想,这就是片子难度不大,可以让他这等凡人自行领悟的意思了。 于是放心大胆地跟宁导检了票进场,就当多一次观摩前辈演戏的机会了。 这样轻松愉快的心情,一直维持到电影开场。 灯光熄灭,众人喧哗声渐止。 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中,银屏上方缓缓浮现出了三行字。 【《危楼》】 【导演:赵屏】 【领衔主演:岑景池】 — 虽然秦奂不是科班出身,没上过每年都要荼毒大批表演系学生的当代影视鉴赏,但赵屏赵导的名声家喻户晓,如雷贯耳。路边随便拉个人,估计都能扳着指头,把赵导的银屏巨作数上几部。 十年以前,秦奂还在初中和第一任小女朋友玩儿牵手游戏的时候,对方的片子已经红遍了大江南北,场场上座率爆满,观众交口称赞,碰上影院排片少的时候,更是一票难求——那一代的小青年谁没在电影院里为赵导上供过眼泪和半箱纸巾的,回头琢磨整个青春期,估计都觉得少点儿意思。 这样一位大人物,几年前就功成名就,逐渐退居二线了。听说这两年都在家里带带学生,空闲的时候才磨一两部冲奖的片子。 《危楼》就是其中典型的一部。 可是灯光已经暗了,片头曲放完一半,主要演职人员都在屏幕上转了一圈。 这时候才意识到上了贼船,显然来不及了。 秦奂无奈地笑了一下,开始反思进影院的时候中的是什么邪,宁策敢说,他就真敢信。 大概是赵导盛名犹在,当下并不是看电影的旺季,这一场的观众却不少。在他视野范围内的前座,还有一对耳鬓厮磨的小情侣,两人在独立的椅背前肩挨着肩,贴得极近,凑在一起低声说小话。 俨然一副热恋期男女出来约会的模样。 秦奂早过了学校里那阵看见情侣就酸得牙疼的阶段,看见了也是漠不关心地扫过一眼。只在是目光游移到搁在手边的爆米花的时候,略微顿了一下。 宁策注意到他的眼神,问:“怎么了?” “没什么。”秦奂说。 他顺手捞了一颗爆米花,扔进嘴里,若有所思地嚼了两下。 爆米花是他看着炸出锅的,甜香酥脆,外层裹一层薄薄的糖霜,带着一种膨化食品天然的味觉加成。 秦奂早不记得上一次陪女友看电影是在什么时候了——假使在他为数不多的感情经历中,他真的能体贴到想起看电影这一茬的话。 即使有过类似的经历,像今天这样,让人手牵手带进影院,又买票又买爆米花,跟哄小姑娘似的,绝对是人生头一回。 不管初衷如何,氛围怎样。 他瞥了眼身边懒散撑着下颌,明明已经看过原片,还在这里陪他等电影开场的宁策,舌尖不自禁抵了下上颚。 他的老师,好像是在跟他约会啊。 “……” 秦奂的表情实在太明显,宁策不给眼神都不行。 这看着可不像是没什么的意思。 他停顿了一会儿,没等到秦奂的后文,就懒得管了。 “专心。”他低声道,指尖警告性地点了点对方的手背。 可惜力道太轻,像是蜻蜓在湖面上掠过似的,除却一点温热,什么都没余下——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像在另类的调情。 秦奂面上没什么反应,掌心不动神色蜷了蜷。 “宁老师,你手好冷。”他温声说。语调平静又坦然,像是随口一提,不带任何狎昵的意思。 宁策睨他一眼,装作没听懂似的,不说话。 秦奂就也坦坦荡荡,伸手攥过他的左手,拢到烫热的掌心里去,松松牵着。 宁策估计觉得挺新鲜,任他暖着手,支着头看了一会儿。 “哪儿学的?”他轻飘飘问。 秦奂想了想,说:“传统美德?” 这种一听就是扯淡的话,宁策轻嗤了一声,没往心里去。 他笑了声:“传统美德可没教你以下犯上。” 他收回手,指腹不经意蹭过对方的掌心,轻轻柔柔的,像一片滑过的羽毛。 “好好看。”他说,声音带着与动作完全不符的一本正经,“一会儿老师要抽查了。”
第15章 《危楼》 秦奂倒不在意抽不抽查的问题。 宁策莫名其妙带他来看这一部电影,自然有他的目的,既然对方不肯明说,他自己看下去就知道了。 灯光熄灭,人声俱寂。影片开始的第十分钟,故事的轮廓已经初见雏形。 电影开场是赵屏惯用的闪回与闪前混剪,人物之间的纠缠和矛盾一幕幕掠过,依稀可以窥见其后庞大的、厚重的阴影与冲突。 他蹙了一下眉,略微收敛了玩笑的心思,真正将注意力投入进了这部“普通的”文艺片里。 — 赵屏其实不是一个主流的文艺片导演。 他导出来的片子,往往笑点和泪点并存,既有讨观众喜欢的浮夸情节,也有片尾发人深省的主旨升华,即使在厮杀激烈的贺岁档,票房也能高居不下。 但《危楼》却一反他以往的风格,开端即平铺了一层灰蒙蒙的阴暗色调,每一处取景、每一个运镜都带着平和的、庄重的肃穆感。仿佛命运的齿轮既定,镜头只是历史的忠实记录者。 《危楼》这部片子,讲述的是一群来自大山深处的青年背井离乡,颠沛流离,在霓虹陆离的城市寻找安身之所的故事。片子的立意并不算新颖,叙述手法也简单粗暴,直截了当将外出闯荡的这一群年轻人的意气与梦想撕开揉碎了,混着现实中的一地玻璃渣和几张摸出糙边的毛票,血淋淋践踏在地上,叫观众赏看这一出悲剧。 赵屏还是会拍,多年的执导生涯叫他早就养成了自己一套成熟的运镜与剪辑体系,这一群青年男女各自的抉择和经历叫他连成了一条故事线,从不同角色的视角切入,兜兜转转,最终汇聚成一个群体的抽象缩影。 其中有一幕,街上大雨倾盆,岑景池饰演的年轻主角与流浪汉各占长椅两边,行人俱打着伞匆匆经过,唯有两人蜷在雨幕里,攥着冰冷湿透的外套,打一个疲懒的盹。 街边商店的老板附庸风雅,橱窗里放着肖邦的小夜曲,音乐声在雨幕里隐隐绰绰。 流浪汉睁开眼,眼珠在满天阴云下浑浊不清。里面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想家吗……想回家吗?」 在雨中大睡的年轻人翻一个身,靴子蹬在脏污的泥面上。眼睛半睁不睁,好似还在梦里。 「回不去了。」 家早容不下他了,他也容不下家了。 他像一只出走的游魂,从抚育他的穷山困水里死命逃脱,在一片陌生又光怪陆离的土地上寻找永恒的归所。 因为找不到,所以一直在找。一直找不到,就一直找。 可是他哪找得到呢。 他早就把他的根斩断在了大山的泥土里,不管漂泊到哪里,都是一截光秃丑陋的藤蔓,在风里荡一阵,在雨里摇一阵。就算侥幸有个落脚之处,土壤被惨绿色的血浸透了,他也长不出根,安不了家。 或许要不了多久,他的面孔就会被雨水磨平,成为城市里数以万计的一个看不清脸的幽灵。 — 影厅里的灯光很暗,荧幕随着镜头的转移一明一灭,转瞬没入沉默的黑暗。 前排隐约传来一点啜泣声,好像是那对情侣里的女生在哭。她的男友搂着她的肩,在轻声细语地哄。 秦奂的注意力还在电影上,余光分了一点,似有似无地往旁边瞥。 宁策散漫地坐在座位上,清瘦的影子隐没在黑暗中,疏冷孤寂得像是要与这一方昏天暗地融为一体。 偶尔有光从他脸上掠过,他的眼神宁和悠远,像在回忆,又像什么都没想。 秦奂下意识蹙了一下眉。 他从没有在宁策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放松又倦怠,仿佛行至末途的旅人,没有什么能让他提起兴致,掀起他情绪的分毫波澜。 宁策不该是这样的。 这种攥在掌心却逐渐在指间流失的感觉让秦奂莫名其妙地胸膛发堵,他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握对方的冰冷的手指。 他的指尖在不自觉颤着,用了点力气,把对方的手暖在掌心,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冷心冷肝的人烫热了,回一点温似的。 或许是被他的动作惊动,宁策抖了下睫毛,从方才沉思的状态中回过神。 感觉到手背覆上的温度,他抬起眼,唇边重新带上了那种秦奂熟悉的,要笑不笑的弧度。 “怎么。”他笑了声,气音含在喉咙里,“多大人了,你也要哄?” 秦奂抿着唇,神色绷紧了,没答话。 宁策瞥他一眼,见小朋友皱着眉头,一副郁郁难欢的样子,只当他还沉浸在电影剧情里。 他难得的心平气和,于是伸手,不轻不重地捏着对方的后颈,像安抚一只没有安全感的狼崽似的,把人带过来,拢在自己肩上。 “不是真的。”他轻轻说,“艺术加工而已……出道了这么久了,看部片子都能真情实感啊?” 他这副把人抱在怀里,温声细语安抚的样子,倒真有点深情珍视的意思。 可能是受影片氛围的影响,秦奂攥着他的手,心里竟然也泛起了几分复杂的情绪。
89 首页 上一页 11 12 13 14 15 1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