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刺耳的“乒乒乓乓”声里,无人胆敢吱声,红拂意犹不足,抬脚将一个不锈钢杯踢到床把手上,“哐当”一声巨响,连我都不由得捂住了耳朵。 “干什么......?”阿兰支支吾吾地兜里摸出一根烟,放在嘴边,上下摸索着找火。 “你今天去干什么了?”红拂皱着眉问。据我观察,他只有在真正厌恶一个人时,才会皱眉。 阿兰迷迷糊糊地说:“送牛奶去了。” “送牛奶去了?”红拂气出了笑,双手抱胸道:“送牛奶送出一身的酒味儿,当真以为这屋子里的人都是傻子吧?” “红拂.......”大豆丁应是嗅到红拂身上火.药味,忙做起和事佬。 “你别管,我今天不是想找他吵架。”红拂走近上前,将他从床上硬生生给拖了起来,还拔掉了他口里的烟,“你说,你是不是又挂牌子了?” “什么是挂牌子?”小豆丁小声地问旁边的黑鬼。 “挂牌子......挂牌子就是花柳巷子里的行话.......”黑鬼显然比小豆丁更先一步领会到红拂的意思,碍于情面,他不敢说得太过直白,“就是......就是形容那儿的人,停工了许久,又重新上工了。” “是阿兰哥哥又重新送牛奶了吗?”不知者无罪,稚子多无邪,连发问都带着一股不忍苛责的奶气。 “是啊,又重新送牛奶去了,以前在巴黎,他可不就是天天给人送牛奶吗?”红拂越说越气愤,伸手抓住他衣领,咬牙又切齿:“所以你以前答应过我的事呢?你答应我的,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咱们从头开始,干干净净做人,这些难不成都是在骗我?!” “其实我觉得.......”我上前劝阻。 “不关你的事!”红拂如雄狮怒吼般将所有人震退三步,硕大的眼里满含泪水,“你告诉克里斯让我不要多管闲事,你以为我想管吗?你以为我真的想管吗?!我只是恨,恨你为什么不信守承诺,明明答应得好好地,就因为那个日本佬三言两语,你就又做起巴黎那档子肮脏勾当了.......?!你说话啊?!!!” “我......红.......红拂........”阿兰一脸委屈地看着眼前面容扭曲的红拂,眼底雾蒙蒙一片,“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别恨我.......” “你们都出去吧!”红拂扭头看了大家伙一一眼,“我跟他这样子,实在称不上体面。你们都先出去,容我单独跟他谈谈。” “克里斯,”大豆丁冲我摇了摇头,用眼神告诉我,此地的确不宜多留。我思索了几秒,确认红拂已将紧揪阿兰的那只手松开以后,跟上其余人离开了房间。 屋子传来一阵激烈的推搡声,伴随着红拂铿锵入耳的叱骂,我与其余人皆不知所味。 “阿兰......是为了筹钱又做起从前的营生了吗?”显然在大豆丁那里,有关阿兰的故事版本仍落后于我与红拂。 我点头默许,将耳朵贴到门板上,试图窃听到一丝丝线索。 屋内的争吵声还在,只是多出几声哽呜与抽泣。有红拂的,也有阿兰的,似乎阿兰哭得要更厉害一些。 “夭寿咯夭寿咯,老天又要下雨咯。”黑鬼百般发愁地望了眼乌压压的天,不知在说屋子里的“雨”,还是在说外头的雨。 “我一直很纳闷,红拂干嘛一定要这么执着于管着阿兰?”大豆丁像是在替我问。 “不止是巴黎的情分吧。”在这方面,黑鬼是在场所有人知道的最多的人,“当初我认识他两时,他们就已经是形同手足的好朋友,比亲兄弟还亲。” “只是你们不知道,阿兰从前做牛郎,染过些花柳病,腿上长了好多怪东西。红拂替他四处寻医问药,不得而治。两人一路流亡加问诊,从巴黎偷渡到旧金山,最后终于找到个做中医的老华人,专治风月之症。说起来,那老医生真舍得下狠手,据说是拿烧红的铁烙子烫了阿兰的大腿根,来回烫个三五回,把那些梅疮全都烫脱皮,再剜去烂肉,这才永绝了后患。” “烧红的铁烙子......?”我与大豆丁双双打了个激灵,不知为何,大腿根忽地一寒,吓得都快弯下了腿。 “所以我猜,红拂这么生气,兴许就是怕他又搞出些不三不四的病,毕竟已经烫过一回了,再烫,那副身子,就真的只剩一张脸能看了。” 黑鬼叹出一口长长的气,失魂落魄地靠坐在墙边,神色迷惘。 “嗙”地一声,门被暴力踹开。红拂涨红了脸,顶着一脸泪水交融的面庞,依依走了出来。 他徐徐穿过所有人,笔直朝雨中去。像是心灰到了极点,整个人如同一具行走的艳尸。 “阿兰!!!” 耳旁传来大豆丁惊恐的尖叫声。 我忙抬眼看去,只见屋内昏黑一片,阿兰坦肩半露,一半的袍子外翻到肚脐眼下,露出半截洁净白皙的上身。 只是......那本该如瓷器般完满的肌肤,却印满了原始人般疯狂错落的咬痕与吻印,那些伤痕如蛇莓子汁印出的花朵,激荡着一股淫靡与绚烂的腐败之气。 想也不想,那定是那些贵族们的杰作,若说阿兰的美是惊心动魄,那么亲眼看见这美之陨落,比他的美,更令人惊颤百倍。 “我今晚就会搬走,你们谁也别管我。” 阿兰拉上衣服,擦了擦涕泪,别身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周末快乐。感谢在2022-08-10 09:34:50~2022-08-14 20:39: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黑宝宝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1223hjq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猹猹 ◎老大对我最好了。◎ 阿兰决定搬走之后,红拂好几天都没再说话。 因旧起居楼还没竣工,新住处也不见得有那么好找,因而阿兰分了好几天,一点一点将自己的家当往外搬。 最后一天夜里,阿兰来拿衣服,大小好几个箱子搬得差不多了,不出意外,这应该是最后一趟。 “黑鬼,这是你的。”阿兰从包袱里抽出一整盒彩色曲奇,扭头又冲向大豆丁,“呐,这是你的。” 留给大豆丁的是一双男士登山靴。 “哎呀,怎么能忘我们最最最可爱的小豆儿呢?”阿兰笑嘻嘻地蹲下身子,跟变戏法儿似的从身上摸出一个布偶娃娃,放进了小豆丁怀里。 “阿兰.......”大豆丁万般不情愿道:“离了这儿,你又能去哪里?” “我答应了威尔逊,今晚就住进他的堡里去。”阿兰盈盈低下头来,似有似无地瞥了眼红拂的床铺。一炷香前,床的主人被叫去领物资去了,不知是真的有事,还是刻意逃避,自那晚后,红拂与阿兰就再也没相看一眼。 “马上就要走了吗?”黑鬼走上前去,抱了抱阿兰,“那以后还能看见你吗?” “傻瓜,当然可以。”阿兰冲大家伙会心一笑:“虽然不住在橡树庄,可以后每个礼拜的唱诗,我还是会来做领唱,该上的神学课和礼教,我也跟大家一样,只是晚上不睡在这儿罢了。” “那好吧.......”黑鬼恋恋不舍地松开阿兰的身子,嘀嘀咕咕不停:“只是以后没了你,哈吉和火罐对我们估计更没有顾忌了.......” “顾忌?有什么顾忌?” 众人暗自神伤间,门后突地炸出一抹红。红拂提着大包小包,倚在门框边,一脸拒人千里之外的凛冽神态,使人不敢直视。 “要走吗?”他颇不耐烦地飘过去一眼,又拉回目光,满是不屑:“那还不快走?别让你的大恩人等太久,那车灯都快给他摇爆了。” “那.......各位再会。”阿兰抿嘴一笑,给所有人重重鞠了一躬,再起身时,眼圈已泛红。可惜如今再如何不舍,也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哦对了.......”临到门口前,阿兰顿住脚步,像是想到了什么。 “克里斯。”他把我叫过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越过红拂,直接递到了我手上。 “这是留给你的礼物。”说完他看了其余人一圈,唯独没看红拂。 我不假思索地问:“这是什么?” “你等会自己亲手拆开就知道了。” 阿兰柔柔一笑,点了点头,毅然决然地提起行李,转过身去。 “吱呀”一声,门轻轻开了,又“吱呀”一声,门轻轻关了。 阿兰就这样走了。 美丽的阿兰,赞兰阿部月,他就这样静静地走了。 就如当日初见赞兰,窗外月光糅雪,他推门而进,一身苍粹,来时寂静。 如今退场,纤纤无牵挂,好似游丝在玉盘,丝断盘在,丝过盘无痕。 “走,都走,都走了好!都走了好!”阿兰的身影彻底离开长廊拐角,红拂才愤愤然憋出这么一句。 他狠抓着自己的大腿肉,眼底凝挂了不知堆积多久的泪,终于,在小豆丁一句“阿兰哥哥真的走了吗”之后,金汤决堤,山海泛滥,被压抑良久的情绪,倾闸而出。 红拂跪坐在地上,捂住双眼,泪如泱泱。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他如此“耿直”地哭泣,被哈吉毒打时,他没哭,被火罐羞辱时,他没哭,甚至于在和阿兰对峙时,他也不曾让眼泪落下。 可再厉害的常胜将军,也会败在一场无声的告别里。 真正的离去向来不会大张旗鼓,而是如一个稀松的清晨,我如约吃完早餐,如约取好报纸,如约带上我的公文包和眼镜盒,然后推门而去。 推门而去后呢?想是再无归期....... 当晚没一个人能睡得过去,也包括最后一个加入这个小团体的我。 我躺在主教厅临时安置的单人床上,翻来覆去回味着红拂哭泣的模样。 我又鬼使神差地想到那幅圣女贞德图,贞德被悬挂在十字架上,面容在火色中模糊。 她微仰着头,充满绝望地俯瞰着十字架下摇旗呐喊的民众,那曾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子民,如今却成了送她捆上绞刑架的猛鬼。 万千焰火在嚎哮,贞德大义凛然,仰天流泪,落下的那颗宝石蓝的眼珠,成了画作的题眼。这颗泪,引得世界另一端的某个东方男孩,与她串联起微妙的共通之处。 那是常人难以触达的美与悲伤,一种轮回与寂灭,一种泣血的高歌。 我抽出压在床单下的小信封,阿兰给我的临别礼物,借助着微弱的煤灯,我依稀辨得,信封上歪歪扭扭地写了几个小字:赠与克里斯。 而就在我准备拆开信封时,却又发现,克里斯后的信封角落里,还跟着几个更小的字:和李红拂。 果然,赞兰心里还是有红拂的。我欣慰笑笑,抬眼看了看一旁熟睡的某人,心中安然。 牛皮纸的信封并不难拆,单凭手撕便能撕得十分规整。阿兰贴心地用了软胶封口,我打开密封条时,外包装还是跟新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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