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未明的疯狂是陡然的。大多时候,他非常安静、柔和。大学上着上着,精神慢慢好了很多,也胖了。他不再是之前那种空空如也的样子,至少大部分时间。可能更大的作用来自于逃离和心理医生。药在吃,后来变成高穹和他一起在吃。因为某些夜晚,高穹起夜会发现沈未明并不在床上。他有可能跑到任何地方。最喜欢的地方是衣柜,他以一种极度扭曲的,甚至可以说只有肢解尸体才能被弯曲进去的姿势蜷在里面。或者23层的阳台栏杆上。或者,总之一些很危险的地方。沈未明说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么做了。 有时候他会痴迷地盯着尖锐的东西。或者仅仅,什么也不说,亦不行动。只是在那里。他成了哈姆雷特式悲剧主角走向最后沉沦阶段的那副样子——丧失一切,唯余躯壳。多数这些情况发生在傍晚,黄昏,血一样的光线把人刺透的时候。高穹惊恐地意识到这些情况的沈未明根本已经不是个人,而是容器,容器里的某些东西已经不在了。他束手无策,只能等待水再次注满那个透明精美的玻璃一样的身体。除此之外,无他法。有时候高穹绝望地觉得沈未明回不来了,但他动不了沈未明。没有办法。 后来,黄昏中央掠过黑色的鸟群。沈未明眨着眼睛,慢慢回来了。高穹抱着他,反复道歉。沈未明说:“发生什么了?” 大多数时候,他们相对流泪。一些欢庆而值得庆祝的日子,气氛和煦,情绪高昂。聊着稀松平常的事情,沈未明忽然泪流满面,却控制不住。泪腺一点也不给面子。沈未明一边笑,一边擦不停流下来的眼泪,袖子湿了,“又来了,”他说,“好烦啊,怎么每次都这样?” 笑声停了。现在只有失去声音的眼泪。眼泪流进领口,满脸都湿透了,沈未明开始有些恐慌,伴随着眼泪始终不断地大量涌出,“停不下来了。” 高穹的笑容那时便会僵在脸上。随着沈未明越来越烦躁,他也越来越不安。他似乎把一切都归因于己,又或者沈未明难以控制的泪失禁感染了他。他开始不安、发抖、走来走去。随后抱住沈未明,舔他脸上的眼泪。 但他们渐渐在好起来。沈未明几乎已经丧失自己上一次解离的记忆了。但每次彻底忘记之前,那种感觉又卷土重来。 高穹现在负担两个人的所有开销。微不足道的小事。
第111章 几年后,沈未明回了成都。本校教授竭留难住,放他还乡。他研究生读了文艺学。 高穹跟朋友在城南某社区盘了个铺面,装修没怎么上功夫。关键是朋友对咖啡略有研究,国外比赛拿过奖,那台咖啡机价格不菲,是高穹出资:白天卖咖啡,晚上调酒。 开在社区里,生意谈不上太好。后来莫名其妙吸引了本地博主相继打卡,成了家名声不沸的网红店,勉强入得敷出,小有盈余。高穹并不靠此养家,倒无所谓。 高穹母亲张女士安插他进闺蜜公司人闲钱少的废岗,二环内三套房交他收租,高穹照单全收乐得安闲自在。往上走,机会不是没有,甚至大把,高穹并不需要。 又过了几年,店铺搬了位置,在市二医院附近。沈未明读博不在四川,高穹苦留不住。说苦留其实并没怎么拉锯,他从来掣不了沈未明的缰,倒不如说他才是沈未明的那匹马。 没有情人的时候,高穹痴迷于备赛。断碳把自己断得双眼发红,躁郁症伴随碳水不足发作,开车出去,常常抑制住自己在车上对其他司机爆粗口的冲动。 周末有空他就飞去找沈未明。沈未明叫他等待。薇依说:饥饿没有吃这一行为的丰富,但同样真实。沈未明说,不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反而更爱你。 如果跟你在一起,我曾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后悔,那我会厌恶自己。高穹心里觉得这是诡辩,但他不得不顺从。 沈未明信基督也是大约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他受洗,每周去教堂。博士毕业之后回成都,就职在一所文学研究所。他带高穹去教堂,但高穹远远望见那座乌黑色教堂的砖瓦穹顶,就心有愀然,几乎窒息。他拒绝进教堂,说,那我就在外面等你吧。 沈未明望了他一眼,进去了。望弥撒,管风琴声飘出来,高穹不想听,却不得不置身其中。后来每次高穹都在车里与沈未明一起做圣事。 醉心于健美比赛的第二年,他拿了那场第二名。于是高穹一发不可收拾,一年对他来说只有两个季节,赛季、非赛季。年年如此。 沈未明认为主拯救了他。的确,皈依后沈未明不再依靠药物入睡,变得更平和、心怀爱意。并不是说沈未明之前不是平和的人,而他现在对一切——同样怀有平等之爱。高穹对此感到痛苦,但他有什么办法? 沈未明随身携带基督像。高穹常常觉得睡在自己身边的是圣人。 某个夜晚,落雨。有人敲门,高穹看见沈芙站在门口,看见他,有种意料之中却仍僵在脸上的惊愕,随后,泪流满面:“我想见沈未明。” 沈未明给她泡了茶。高穹在屋檐下抽烟,烟雾熏进骨髓里。屋里的哭声萦绕不绝,后来沈未明牵着沈芙出来,开车送走她。 回来的时候,沈未明说:“没什么,睡吧。” 第二年过年,他们请沈芙吃了顿台州菜。那时候高穹发现沈芙老得如此清晰可见。睡前沈未明祈祷过后,惯例回床上看书。 高穹忽然醒转,说,我刚刚做了个梦。 什么梦? 我梦见高中的时候。高穹说,就是那些事情,对不起。 沈未明愣了一会,笑了。 高穹说,但是我梦见你跑进人群里面,然后我去找你。因为你一进去,就像鱼一样,找不到了。吓死我了。 然后呢?沈未明问。 然后我看见你站在人群里面。 梦里高穹的眼前忽然金光大作,他花了眼,但随白花花一片褪去,人群如石膏凝固,水不再流,沈未明赫然站在人网之中,如摩西劈开红海,泼剌剌人潮散开,而沈未明作基督的姿势,就那么站在那里,等待他走向他。 ....... 高穹摇摇头,他说,睡吧。好困。 沈未明说:接着做刚刚那个梦? 高穹说:不做了。 ...... 梦中,高穹怀着一种神圣的心情走向他。我会珍惜你的,高穹心里这么想,这次找到你之后。到他身前,沈未明脸庞融润如瓷,几乎似赝。那瞬间,高穹忽然明白了,这不是沈未明啊。腹部忽然剧痛,一切来不及了,他低头,一把匕首已楔进身体,缓缓地向上割出一道竹叶似的刀口,狭长,猩红的血如海一样涌出来,沿着他的衣服向下流淌。 他又抬头看沈未明,他还是那样,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或是极端平静。金光熠熠啊,他像圣人像。 这不是沈未明啊,高穹想。醒来的时候他眼睛里还有眼泪,他擦掉,台灯下沈未明的面庞缓缓清晰起来。他说,我刚刚做了个梦。 后事不表。 作者有话说: 完结了,后面也没啥好写的了。但是极端者最终的答案必定导向宗教,这是我想了很久之后得出的答案。 其实一开始构思的结局应该是高穹梦中那样,像《关于莉莉周的一切》,极端懦弱者爆发必定会使一方的死亡。这个结局对沈未明来说是最好的,但莫名其妙就这样了,可能沈未明比较有神秘学的禀赋吧。越脆弱的人越接近神秘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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