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混乱”来形容今晚的事故,都是太收敛的措辞。 刺客已经被缉拿关押,然而皇后却是不折不扣地受到了惊吓,鲜血当场就浸透了她的衣裙。她被七手八脚地抱进就近的一间卧室,留守的医生一拥而上,仍然没能缓解了她的严峻情况。 一盆一盆的血水从房间里端出来,查理一世面无人色,呆呆地站在门外,因为房间里的医生和侍女早已将床边围满,再也没有旁人的地方。 恰如一颗被戳破的气球,伊莎贝拉的健康只不过是虚伪的假象。一晚上的时间,她在生死的边缘不住徘徊,至于那个孱弱的孩子,他产下来没多久就咽气了,甚至连眼睛都没来得及睁开。 查理一世紧紧抱着虚弱至极的妻子,巨大的愤怒,巨大的悲伤与哀恸完全烧干了他的心灵。天蒙蒙亮的时候,王宫的侍卫长前来汇报了这件事的结果: 刺客已经招供了真相,她不过是被摩鹿加派遣来的一枚棋子,此举意在警告,更在报复。 听到这个消息,阿加佩的头都是懵的。 不,这不是说他受不了打击,不相信审讯的成果,他相信摩鹿加对这个国家,对自己的深深恨意,也相信斯科特人就是那么不择手段,不顾后果的疯子,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件事的主谋,最后会栽到摩鹿加身上。 摩鹿加的刺客会被莉莉一眼看穿吗?摩鹿加的刺客会磨蹭到等自己叫喊了才动手吗?倘若珍·斯科特真要报复查理一世对种植园的支持,为什么不直接在匕首上淬毒,彻底杀害了他的妻子呢?总归这件事做出来,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了。 再一次,阿加佩踌躇良久,他取出信纸,寄送了第二封信。 此时,距离上次寄信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三年。他要求杰拉德·斯科特立刻抵达塞维利亚,他要当面对他说了这件事。
第69章 “大副先生,”位于海湾的豪宅灯火通明,使臣态度谨慎,朝着对面的男人开口,“请问,您的主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 “您稍安勿躁,”大副熟稔地安抚道,“指挥官身体抱恙,一直在休养。我……” 讲到这里,他似乎也觉得十分难为情,因此主动要求道:“我再为您催促一下,可以么?” 说着,他从座位上起身离开,匆匆上楼,赶到走廊尽头的雕花木门前。 “大人,”大副抬手敲门,小心翼翼地提高了声音,“提多尔苏丹派来的使者已经到了,您要不要……我是说,您是不是应该……” 无论他如何仔细地斟酌着词句,把它们从嘴唇间战战兢兢地吐出来,门的另一边都寂静无声,没有丁点儿动静。 大副等了又等,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原路返回,请使臣再耐心地等待一两天时间。 门那头,杰拉德默不作声,身边是一堆倒空的酒瓶。对着一室的月光,他轻轻地,珍重至极地拈着一张薄薄的信纸。 他看得入了神,丝毫不顾门口与楼下的人。 月色迷蒙得近乎虚幻,映照着他面前的空地。杰拉德醉意朦胧地盯着信纸,忽然就止不住地笑了。 酒精使人产生幻觉,在清醒时做梦。这些年里,他因此爱上了酒,在他喝醉的时候,总能看见阿加佩的身影。 “您来了?”身边空无一人,杰拉德仍然嘶哑地笑了起来,“您总算来了。我怕见不到您,瞧,这些……这些都是我准备的……” 他把信纸放在自己的手心,就像捧着一只脆弱的蝴蝶。在他眼中,阿加佩的身影犹如雾气,飘渺地被夜风吹拂着。 “好长时间了,”他低下头,小声地咕哝,“您的心就这样狠,这么长的时间,只给我写了一封信。我想你想得受不了,好像哪里都在疼,心口,手指,脖子……有火在烧我,疼得我想在地上打滚……”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话,酒精模糊了他的神志,他身上好像真的燃起了一把大火,火焰直往骨头缝里钻,只有阿加佩的触碰和抚摸,能让这把火彻底熄灭。 “我狠心吗?”熟悉的声音响起,杰拉德就像电打了一样,他抬头的速度之快,都要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把脖子扭断。 视线里,阿加佩就坐在他身边,他伸出手,从他手上拾起那页信纸。 “你做了那么多的错事,我难道不该对你狠心吗?” 阿加佩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竟然有点调侃的意味。杰拉德期期艾艾的,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不……!不,当然不,你应该对我狠心的!你是应该,应该……” 他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风中飘浮着黄油与苹果的香气,冰冷的夜晚在顷刻间变得如此温暖,如此甜美,还有雨后泥土的清新气味,羊皮纸与墨水带涩的气息……春天一瞬降临在他身边,杰拉德只想为此大哭一场。 “还傻坐在这儿干什么?”阿加佩站起来,衣袍被夜风吹起,美得超凡脱俗,他朝他伸出了手,“还嫌自己受苦不够吗?已经可以了,跟我来吧。” 杰拉德的嘴唇张了又张,他似乎变成了个傻瓜,只顾着呆愣愣地瞧着自己的心上人:“……我们要去哪里啊?” “我们要回家了,”阿加佩理所应当地说,“就当你的罪已经还完吧!你还是黑鸦,是我的朋友。来吧,拉住我的手,来吧。从今往后,我去哪,你就跟到哪,可以吗?” 好啊……好的!好的!从今往后,你在哪,我就跟到哪,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 杰拉德的眼眶通红,鼻腔也酸涩得要命。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权力、财富、名望、仇怨……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阿加佩的承诺,还有一只对自己伸出的手,将带他上到天国,上到一切美满的彼岸。 他义无反顾地向前探出身体,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绝望而满怀幸福地朝那只手扑过去。他捞了一下,两下,三下——然而,全扑在了空气里,唯有地毯缄默地承接了他的身体,不至于叫他摔得粉身碎骨。 杰拉德沉重地砸在地上,天国的幻梦被惊醒了,拖拽着疼痛的身体,他醉醺醺地回到了现实。 他头痛欲裂,猛然间透不过气来,杰拉德费力地喘息着,死死按住了胸口。熟悉的感觉又一次卷土重来,他的手在变大,房间却在变小,天花板旋转起来,垂下的水晶吊灯仿佛变成了一支尖锐的钻头,随时会从上方无限延长,将他钉死在地毯中央。 酒精再也蒙蔽不了他的感官,杰拉德剧烈地喘着粗气,心跳的巨响,血液流动的声音,耳畔与地毯的绒毛产生刮擦,衣料摩挲时发出的沙沙动静……全部没有尽头地放大着,刺耳地搅动着他的大脑,让他发疯,让他尖叫。 “还不够吗……” 他失控地发着抖,冰凉的泪水一路渗进耳朵,渗进凌乱的鬓发。 “还不够吗?” 他的四肢沉重不堪,麻木到失去了知觉。 “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你不喜欢看吗?那我跪下来求你的样子呢?我哀嚎的样子呢?痛苦不堪的样子呢?”他越是滔滔不绝地发问,就越是喘不上气,“你到底喜欢什么?!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我死也愿意,刺瞎自己的眼睛也愿意,只要你想,只要你……!”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只是开始剧烈地咳嗽,窒息的感觉不是从气管里产生的,而是从胸口,从更深的地方传出来的。杰拉德蜷缩着,痛苦地抽泣。 一想起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他就恨得想死,懊悔灼烧着他的灵魂,就像岩浆一般使他坐立难安。他已经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却又幸运至极,连着两次挖到了人生中的宝物。但是连着两次,他端详着属于他的宝物,都只当它们是无用的玩意儿,随随便便地抛弃了。 无数名医都来看过他的身体,他们只能劝他少做伤身的事,多吃一些药——镇静的药,补养的药。杰拉德只是在心中冷笑,不肯相信那些废物的任何一句话。 吃药?我还能吃什么药? 阿加佩……他就是我唯一的药。 其实在阿加佩寄出第一封信之前,杰拉德就已经想到要死了,他会去死的,在摩鹿加毁灭的那一刻,他就拖着余下的斯科特人一齐下到地狱。可是天不遂人愿,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收到阿加佩的信,并且在信中受了他的支使。 狂喜与眩晕的幸福,强有力地灌注进他的血管,使他重获新生。 ……可是,那毕竟是三年前的事了。此后的一千多个日夜,他在等待中鼓舞着精神,又在等待中失魂落魄,慢慢干枯。 他不得不用酒精支撑自己,麻痹感官。于是,幻觉接踵而至,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的大脑,使他当着一次又一次的傻子。 第二天清晨,杰拉德是被激烈的拍门声吵醒的。 他勉强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从腰间抽出刀子,压抑着眩晕与头疼的症状,一把拉开门,预防着刺客突然袭击的消息。 “……阿加佩先生!”大副一口气没上来,冲进来就喊,他的手中挥舞着一封信,“阿加佩先生的信,给您的!” 尖刀落地,杰拉德魂不守舍地抢过来,他顾不得验证真伪,先颤抖着去揭火漆印——这个时候,就算明知信纸上已经浸泡过剧毒,他也是要毫不犹豫地将它贴在心口的! 是的……没有错!是阿加佩的信!他要他立刻启程,抵达塞维利亚的港口……他有事情要问自己! 在心里,杰拉德固然猜到了阿加佩要问他什么,可他仍然在刹那间飞上了云端,与天堂遥遥相对。 “启程……立刻启程!”他头晕眼花,甚至一时间难以站稳,“去塞维利亚,现在就去!” 大副急忙提醒他:“但是提多尔苏丹派来的……” “老天啊,苏丹与我何干,世界与我何干!”杰拉德厉声大喊,“启程,我说现在就动身!” · 在阿加佩等待杰拉德的这段时间里,查理一世完全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发誓要对摩鹿加进行更残酷的报复,血债血偿,哪怕为此付出一切,他也要用摩鹿加的毁灭,斯科特的毁灭,来告慰了他的妻子,帝国的女主人。 一个半月后,杰拉德·斯科特隐姓埋名,抵达了塞维利亚港。他来的时间,比阿加佩预想的更短。 多年后,两个人终于见到了对方,杰拉德依然高大,身体却越发瘦削,海风与烈日没能晒黑他的皮肤,他就像一个苍白的鬼魂,固执地徘徊在人间,阿加佩生活着的人间。 “您呼唤我,所以我来了。”他对他下跪,满怀渴望与餍足的欢欣。公海上令所有船只都闻风丧胆的报丧黑鸦,此刻收拢了死亡的双翼,一如多年以前,他心甘情愿地俯首在阿加佩面前。 “……站起来吧。”阿加佩说,“你知道我叫你来的目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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