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忽然传来破空风声,黑鸦当机立断,将莉莉向前推了一把:“跑!什么都不要管,冲出那扇门!” “黑鸦叔叔!”莉莉回过头,惊骇地看见了一个陌生女人,就像一只不惧火的蝾螈,在燃烧的房梁上对黑鸦发动了袭击。她不再犹豫,这一刻,某种天生的、审时度势的冷静在她身上得以显现,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留在这里不会给黑鸦带去丝毫便利,于是她立刻连滚带爬地往前跑,她能尽快离开,就是对黑鸦最大的帮助。 黑鸦一手攫住了滚烫的利刃,血液溅在空气中,立即发出焦灼的滋滋声,他面不改色,只有扭曲的面容昭告他存着多么暴虐的杀机。死士被他一把拽下,以无可匹敌的力量猛掼在地上,他死死按着袭击者的头颅,四周都是坍塌坠落的巨响。 “去地狱里找你的主子吧!”他粗砺地大笑,“七天后,他名贵的香料就会在帕维亚的外海上流通!” 死士剧烈挣扎,火焰吞噬着她头骨上的皮肉,黑鸦调转刀尖,一刀捅进了她的后颈。 结束了,一切仅发生于电光火石之间。 熊熊烈焰噼啪有声,黑鸦将武器丢在死相凄惨的尸首旁边,转身就往外疾跑,但残疾的腿极大的拖慢了他的速度,就在他快要逃出火门的时候,一根支撑不住的巨大木梁从上方脱落,重重砸在他的后背上,将他掩埋在一片火烤的地狱中。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听见阿加佩惊惶的呼号,他大叫他的名字,含泪喊道:“不、不!” ·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他感到异样的松快,犹如在云端上飞行。 这是哪里? 莫非,我上了天堂吗? 他笑了起来,似乎觉得这是个值得一哂的笑话。潜意识里,他为这个愚蠢且幼稚的想法笑了很久,可意识反馈到身体上,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勉力从嗓子眼里哼出一丝沙哑的气音。 “……醒了?他醒了!” 出什么事了?他狐疑地思索起来,我这是在哪里? “天上的圣灵,您昏迷了整整七天啊!”旁边的人急切开口,语气中带着一股熟稔的热情,“这段时间里,是您的主人一直在守着照顾您,我得说他真是个好人,一个高尚的人!” ……主人? 这个人还在说话,絮絮叨叨地说话:“不过,您也算舍生忘死,救下了主人家的小姐。哈!您说这多有趣啊,您根本没有坊间传闻得那么可怕,一个肯牺牲性命去救孩子的人,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坏人。您这是做了件大善事,天主一定会……” 这时候,他倒是真切地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上了天堂,或者下到地狱了。这世间除了永生的天使和恶孽的邪魔,还有谁胆敢充作他的主人? 赫蒂推开门,看到醒来的男人,急忙跑去叫阿加佩,头痛欲裂中,黑鸦冷冷地盯着这个粗鄙的乡下妇人,目光一点点在虚空中凝聚。 阿加佩推开旅馆的门,这些天来,他悉心地照顾着一位卧床不起的病人,不由显得面颊憔悴,衬衫来不及换下,袖口还沾着汤药的污点,但当他看到黑鸦的时候,眼中骤然亮起的光彩,仍然比什么都要夺目。 他惊喜地叫道:“老天爷啊,你总算醒了!” 阿加佩快步上前,要与他说话,可就在他与躺在床上的人对视时,却发现黑鸦的神情似乎有点古怪。 不,不止是有点古怪。 ——男人面露困惑,他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地仔细打量阿加佩,沉默几乎冻结了房间。一开始,他像是不认得他了,而后却忽然震惊地睁大眼睛:一种失措的慌乱,一种阴冷的、鄙薄的东西,一种意想不到的骇然,纷纷自他的前额一掠而过。 他的薄唇微微蠕动,嘶哑吃力地吐出几个字:“你,你……是你?”
第21章 阿加佩本能地感觉到不对。 “黑鸦?”他迟疑地唤道,“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黑鸦费力地伸出手肘,想要支撑着坐起来,阿加佩急忙走过去,塞了一个软垫在他身下,好让他坐得舒服一点。 “……这是什么名字?”他咳了几声,又清了清喉咙,眉头紧紧皱着,好像不大能适应他现在的声音一样,“我的嗓子怎么了?” 阿加佩怔忪地望着他,声带好像被什么东西紧紧塞住了,无法回答他的问题。 他恢复记忆了……而且好像根本就不记得作为黑鸦时发生的一切,现在他看周围的眼光,包括看着自己的时候,都是如出一辙的冰冷。 这毫无温度的态度刺得阿加佩心头发凉,手也不由自主地僵在半空中。 “你……您想起过去的事了吗?”他收回欲扶的手掌,按捺下心中愈发高悬的失落感,坐在床边轻声道,“不是我叫您黑鸦,是您这么称呼自己的。” 黑鸦按住自己的喉结,没有回答他,只是继续嘶哑地固执发问:“所以,我的声音是怎么回事?” 阿加佩沉默片刻,回答道:“在喝了大量海水后,又经历了长时间的淡水缺乏,医生说,是海里的盐烧坏了您的喉咙。” 似乎是觉得他说的话毫无根据,黑鸦的嘴角不由勾出一个嗤笑的雏形,但那笑过早地凝固了,他的瞳孔忽然剧烈颤抖,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对面色泽发黄的墙壁。他陷在一场发生在久远之前的往事里,连呼吸都急促起来,种种纷杂的神色快速消逝在他的脸上。 他在害怕,阿加佩小心翼翼地观察他,他在痛苦,在惊惧……他的世界在飞快地崩塌。 黑鸦慢慢抬起胳膊,他仔细端详着它们,端详着那双疤痕累累,因为失去了掌纹指纹而显得光秃秃的手。他翻来覆去地看,仿佛那是什么他从未见过的新鲜事物,一团蠕动在一起的奇异毒虫。 他的神情中充满不可思议的憎恶,蓦地,他一下按住自己的脸,在上面胡乱摸索了几下,然后呆住了。 血腥的陈旧记忆正在逐渐复苏,他一动不动地凝固在那里,活像一尊浇灌后冷却的铜像。 阿加佩咽了咽嗓子:“您……” “……镜子。”黑鸦轻声说,“给我镜子。” 阿加佩被他吓到了,他连忙站起来,慌张地往后退了一步,斟酌着柔声哄劝:“我觉得,您现在还是……” 黑鸦猛地转头,乌黑的瞳孔犹如燃烧着两簇择人欲噬的恶焰,他阴骜而愤恨地盯着阿加佩,厉声咆哮道:“镜子!我说镜子!” 阿加佩被吼得浑身发抖,脸上血色褪尽。他的嘴唇张了又张,最后还是喃喃应道:“好的,好的……镜子……” 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去,眼前的楼梯在眼前不住盘旋、放大,几乎令他陷在一个光怪陆离的万花筒里。 他想起了过去的一切,唯独忘了作为黑鸦的时光,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光。 阿加佩的脑海中浑浑噩噩,不明白这是什么滋味。 他们在城中重新购置了房子住下。 幸而贵重财物和重要物品,有一半装在箱子里,深埋在地下,总不至于付之一炬。赫蒂还在烧毁的小楼中翻出不少先前烧变形的金银币,以及一些坚固而珍贵的宝石,这些足以在赔偿伤亡仆从的亲属之后,继续维持他们的生活。 然而,丁香小树已经全部烧死,昔日黑鸦送给阿加佩的绿松石,亦在高温下褪色皲裂,失去了它们迷人的色彩——正如他对阿加佩的感情,在一场大火后,便消失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阿加佩实在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他。 自从他看见过自己现在的样貌之后,他就变得比以前还要沉默,还要骇人。阿加佩曾经鼓起勇气,断断续续地告诉过他一些失忆后发生的事情,指望能找回原来那个忠诚的朋友,可事实全然令他失望了,黑鸦瞥给他的目光是如此寒冷,几乎冻伤了他的心房。 莉莉也不敢接近他了,小百合花搂着爸爸的脖子偷偷掉眼泪,问他“叔叔怎么变了”,阿加佩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只能亲亲女儿,告诉她叔叔最近心情不好,还是不要去打搅他了。 一天傍晚,黑鸦在长久的缄默后忽然开口,问了阿加佩一个问题。 他问:“你为什么救我?” 阿加佩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 为什么救?他还在思索,黑鸦就毫不留情地继续说:“因为同情,因为可怜,还是因为你刚好需要一个男仆,而我足够便宜?” 阿加佩顿了一下,勉强笑道:“因为您当时看起来需要帮助。” “那就是同情了?”黑鸦的目光尖锐,他讥讽地笑了起来,“看见我这个毁容的瘸子,就想起了从岛上逃出去的自己,所以你才救了我,是吗?” 他的声线因嘶哑而古怪尖锐,但比他的嗓音还要尖锐的,是他言语中透出的恶意。 这些时日,每一个漫长难耐的白天,每一个寂静如死的夜晚,黑鸦,或者说杰拉德,都在心悸与愤恨交加的火焰里煎熬。残酷的现实逼迫着他,令他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这世上是否当真有神,能够聆听到凡人或真心或虚假的承诺,并将它们付诸行动,成为一种现实? 他曾经用个人的名誉和家族的繁荣,向面前的卑微奴隶许下诺言——是的,这确实是真的。可这种把戏不过是口头的玩笑,虚假的幌子,天底下没有任何一国法律敢于为其背书。可偏偏是这次,他的诺言居然得以实现……而这让他在失去一切之后流落至此,又沦为了昔日奴仆的附庸。 为什么?究竟是什么样的命运,什么样的力量操纵了这一切?倘若不是他一眼看出这个奴隶还和以前一样愚蠢懦弱,无知天真,他是绝不会将“造化弄人“这个词安在自己头上的。 阿加佩猝然站起,由于起身过急,他失手带翻了桌上的茶杯。他的面孔比死人还白,手臂微微发抖,不知是烫的,还是别的什么缘由。 “你、你怎么知道……” 杰拉德面无表情地打量他,望着他蔚蓝如大海的眼睛。他正在做一个抉择,究竟是要完全落下眼前人头顶悬挂的屠刀,还是要大发慈悲,看在救命之恩的份上宽恕他这一回。 气氛越发僵持,就在这时,莉莉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小声叫了一句:“爸爸!” 杰拉德微微侧头,看见那个黑发黑眼,白皙娇嫩的小姑娘。 如此相似的眼眸,如此相似的发色,这会是他的孩子吗? 他厌恶孩子,一如厌恶自己的家族,那个权势滔天,因而斗争也格外血腥残酷的家族。他曾经是君临于族群顶点的雄狮,却因为一个小小的纰漏,在夺取权力的战争中被亲生手足残害至此。 她呢?她也是这样一个流着吃人血脉的小怪物吗? 更有意思的事情来了,他漠然地盯着那个名叫莉莉的孩子,漫不经心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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