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箐的衣服垫在身下,都弄脏了。他难过地想,他有什么立场说这话。但即使如此,他还是说了,连自己都唾弃自己:“最好……不要那样。” 叶箐又想抽烟了,可实在没烟抽。要不抽打火机吧?不然实在浑身难受,嘴巴想犯贱,手痒难耐,想揍人。 “不会的。”最后叶箐冷着脸说。“毕竟爆头太血腥了,吓到周围的小孩子也不好。” 季末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呆呆坐在桌上,两条腿踩不着地,心里也是吊着,无处可落。一方面被叶箐的话吓得醒神,叶箐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一方面叶箐总是在保护他,他却想保护许森,还要联合许森来对叶箐不利……这叫他该如何是好。 如果他能再坦诚、直率一点就好了。现在就可以向着叶箐明明白白地说:我是青城区的人,叶箐你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不值得的。 如果他再坏一点、坚决一点也好啊,现在就可以利用叶箐的感情去套情报了。然后离开了这大牢出去,叶箐会怎么样,再也与他无关。 季末:“……”什么也没说出来。过了一会儿,低着头,飘出一句:“那你也不要死。” 唯独这句,不犯错,不违心。 叶箐一顿。 如果叫叶箐听到季末的心声,只怕要笑掉大牙了,当场嗤一声:你是青城区的人?你是个屁,你是个小傻子。 叶箐走过去,抬起小傻子的下巴就亲了上去。季末被突然袭击,吓着了,下意识地推他。不过叶箐搂得紧,他一阵抗拒无果,只好呜咽着寻了喘息的空档,快速说:“够了够了,嘴巴都亲肿了……” 是该够了。 叶箐呵着笑气放开了他。 “你叶箐哥哥命大得很,没那么容易死的。”叶箐垂眸望着怀中人,明明笑着,视线却有千钧重,叫人心慌。他慢慢敛了笑,道,“可如果是其他人,只怕就没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季末不解,正纠结间,手被拉起,放在了叶箐赤裸的上身。 “我小时候在东河区讨生活,吃了很多苦,挨了三爷很多打。”叶箐漠然陈述。“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长得比你高,比你壮,力气比你大,随随便便就能把人揍晕。可是,我身上的伤也比你多。”他说,“如果你想学我的话……你摸摸看。” “从身上,这儿,到这儿,划开一条大口子。还好没捅穿了。”牵着小孩的手,在自己身上比划着,碰上那条纵向的伤口。毫无疑问,给他制造这伤的人是真的想要他的命。 “有一次,差点被戳瞎眼睛。所以眼角外边这里有道豁口。那家伙用的是一根撬棍。”回忆里的恨意深重,但牵着季末的手,说着说着,那些冒头的恨意就缩了回去,压进心底,给一个盖子扣住了,关死了。“就那么瞎掉的话,现在就看不着你了。” 叶箐平静地说着,带季末感受皮肤上的每一道伤疤,带他走过那些黑暗的,不值得提起的过往。 “……那次去找个很重要的大客户要钱,没成,回去被三爷的鞭子抽得皮开肉绽,然后被扔进了垃圾堆。那些伤口后来感染了,一直流脓,肉都烂掉了,疼得要命,抬不起手来。我只好再拿刀子把坏掉的肉剜掉。你看,这里现在还留着一大块印子。这里也有。肉长回来了,但是长不回原来的地方了,这些疤会一直留着。” 叶箐停了下来。他放开了季末,但是季末手按在叶箐身上,手在抖,抖得厉害。 季末想说,你不要再说了。说不出口。叶箐就是想让他看明白。他不忍心看,也要强迫自己睁大了眼睛去看,去摸。他自己之前身上挨揍的伤都好了个七七八八,看不清了。可叶箐一身的伤疤,永远地刻在了这里,从回忆刻入现实。 那些疼痛的,溃烂的,恨着的……他全都摸到了,但也永远碰不着。 因此,泣不成声。 “心疼了?”叶箐伸手捧起季末的脸,替他擦去眼泪,轻声说:“……别哭了,小宝贝。” 小孩哭起来,咬着牙不出声,只有大颗的眼泪掉个不停。一双漂亮生动的眼睛就那么睁着,倔得很。怎么就成了这样自伤的性子。他擦着擦着,怎么也擦不净,反倒给热热的泪烫了手。 叶箐叹息:“我这样的人,可不值得你哭啊。”他说,“你知道我身上背着几条人命吗?说出来怕吓着你……好了好了不说了。阿末别哭了。” 心想,小孩怎么就这么心软呢?那些伤,是砍在叶箐身上,且都过去了,怎么会现在还叫看的人疼呢。 心想,他叶箐替人卖过命,替那么多人流过血。现在,也有人替他掉眼泪了。 够了,都够了。 季末抽了几下鼻子。叶箐拍着他,嘴碎道:“所以啊,我这一身肌肉,都是为了拼命而生的。你就不一样了。学这个干嘛?你出去了,就好好过你的生活,好好上学,喜欢看书就看书,明白吗?谁欺负你,跟叶箐哥哥说,我去揍他。” 季末捂了脸,捂住发热的眼不让泪水涌出来。颤音说:“……嗯。”受不了了,仰头将眼泪咽下。 季末真的有想过,当面问一问叶箐的“本性”,问其过往。但这时候,他在心里向着自己说,不问了。不想问了。再也不问了。无论如何,这个人都是他眼里的叶箐。 叶箐拿那件弄脏的衣服给季末擦去大腿、胸腹上沾着的污迹,觉着还是抱他去洗个澡为好。他替季末将原来的衣服捡回,盖在他身上穿好,先去拿了纸笔。 这些内容,都已经可以默背下来了。叶箐指给季末看,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写:“我给你准备了一个假身份。有新的身份证件,银行账户,电话卡。你出去之后,去找这个人,他有办法带你去外城,那边有我安排好的,可以长期居住的住址。” 他将这张记满信息的纸条塞在季末手里:“现在还不晚,阿末。你可以脱离这条路,走得远远的。” 季末看着叶箐认真的眼神,心里狂跳起来。脑子里有些眩晕,他看了看这张纸条,又看了看叶箐,茫然问:“有这些东西,你能走,你为什么不自己走?” 叶箐嘴唇动了动:“我走不了。”心里烧起烦躁的野火,他深深看着季末,“已经死了很多人了,不可能善了的。” 这张轻若鸿毛的纸条在手里沉重得快要接不住了。季末花了好久,理清混乱的思绪,但理不清。他慢慢地说,向着眼前这个人确认:“你是要我,舍弃所有,变成另一个人,逃到外城,然后在那边胆战心惊地等你吗。而你不一定会来。” 叶箐亲了亲季末的嘴角,那上面还挂着湿痕。季末立刻推开他,将这张纸条还给他,塞进他怀里。 叶箐:“对不起,阿末。”低声道歉,也坚决不容拒绝地用自己宽大的手掌包住季末的手,包住那张纸条,捏进拳心,按紧了叫他无法松开。“我得为这些人负责。” 季末掰不开他的手,气急了,喊道:“叶箐,你总是保护别人,就不能先保护好自己吗!” 叶箐看着小孩执拗地要跟他拼力气,忍不住又吻上去,舔吻在下唇,咬得他嘶声呼痛,不得不将注意力从手上转开了去。季末瞪了他一眼,叶箐立马把人推倒在桌面,压上去又深吻了一番。 吻着乱缠,摸到衣下光溜溜的身体,又觉得不够了。叶箐烦死自己了,揪着季末恶狠狠道:“不许松手!给我拿好了,不许不要。再闹我真动手揍你了啊?” 季末还是瞪他。这自身下仰望上来的怒视的目光只勾引人犯罪罢了。叶箐说服自己掐断欲念,捏了小孩的脸威胁:“季末,你怕我杀许森。那你就做点什么来报答我。” 季末一愣。听到叶箐说完了后半段:“这张字条拿好,上面的内容给我记牢了,然后找个机会烧掉。” 叶箐说得认真,这辈子都没这么认真过。季末沉默不语,没一会儿却见叶箐投降一般,换了稍显无奈的语气,摸着他的额发,到耳侧,轻轻地顺过:“记住我的话,阿末,这些东西……无论你用不用得上,给你你就拿着。” 无论你会不会选择这样的路,我都已经尽我所能,将我能拿到的最好的选项摆在了你面前。因此无憾。因此能转身坚定走向另一条孤独的、充斥血腥和黑暗的末途。 季末读出了这样的意味,更想哭了。心里难受得像半熟的肉在刀上滚,但除了不发一言,又能做什么。 想抓住叶箐有一个支撑,最后只自己攥紧了拳头,无力地垂下手去。他闭上眼,瘫倒在桌面,不太明显的喉结滚动几次,低声应了:“……好,我记住了。” 叶箐最后一次,奖励地亲了亲他的眼。
第45章 季末:那你也不要死。 …… 这句话过后,叶箐心里响起的,分明是一声叹息。混着烟气,沉沉压在心里,无法吐出。转身朝季末走去时,眼睛闭了闭,再睁开便什么情绪都掩藏好了。 叶箐读的书少,肚子里没墨水,待在图书室,既荒谬又令人心安。这时直视季末闪躲的双眼,一个没文化的人心里却独独飘起了半句,他自己也不记得从哪里听来的诗词,既合适又令人心中刺痛: 世间安得双全法。 他咽下了这句话,以吻盖之。 …… 叶箐下楼时,迎面碰上了找来的狱警。狱警没想到叶箐也在这里,扶了扶帽檐,在怔忡后赶紧打了招呼:“叶老板。” 狱警说:“我是来找他的。”看向跟在后面下来的季末。“有人来探监。” 季末停在楼梯上,想了想,问:“是一个姓方的男人吗?” 下意识就不希望是其他人。其实也没有什么“其他人”了。 “姓方,亲戚吗?”叶箐靠在栏杆上,让出对话空间,同时挑眉开了个玩笑:“我能和你一起去见家长吗,阿末~” 狱警:“不是,那个男人登记的名字是姓颜。”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当着叶箐的面透露更多信息。“他说他是警察,现在非要见到季末不可。” 这话一出,另外两人都有被惊到。 叶箐十分意外地回头,语气不可置信:“你做了什么坏事,引得条子找到这里来了?你都进来多久了。”望见小孩脸上一片困惑。 季末费劲地回忆,但找不到任何线索,只能迷茫地接话:“我不知道啊……我不认识姓颜的人。” 怪委屈的。叶箐后边的话便转了个弯。他收了那副懒散的样子,站直了,眼神亦锋利起来。向着狱警命令道:“我去就行。那个找上门来的条子,我亲自去会会他。” 季末没说话,默认同意叶箐的安排。他凝视叶箐的背影,在这个高度平视男人的后脑。乌黑短刺的头发,颈侧绷紧的线条,再往下是覆盖着肌肉的宽阔肩背,以及清晰的,镶紧在一片陈旧伤疤中竖挺的脊骨。那件脏掉的衣服叶箐没有再穿,提在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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