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头,忽地发现地上还有许许多都或深红,或金黄的各色树叶,掺着点点白雪,静静躺在路中央,午后的阳光那么一照,甚是好看。 燕京灰扑扑的冬一下便有了颜色。 丁溪迈开碎步,边跟简彧说这话,边一个接着一个踩上树叶,脚底下传来酥脆的咔嚓声,他蹦蹦跳跳的穿行在和平门大院这个人烟稀少的后林子里,轻盈得像只灵动的小鹿。 他稳稳落在最后一片树叶上,张开一边手臂,像奥运冠军来了一套完美谢幕。 噗嗤。 丁溪笑了,发自真心的,发出这几日以来第一声欢快的笑。 “看来是心情好点了。”简彧松了口气。 “好多了,谢谢你的安慰。”丁溪扬起下巴,眯起眼睛,任由暖融融的阳光洒在脸上。 “嘿嘿,那就好。”简彧憨笑,顿了顿,他又察觉出不对来,强调道:“不过溪溪,我说这些不只是在安慰你,我是真想跟你合租,每天跟你待在一块。” “好啊。”丁溪弯起唇角,“我知道。” “你知道就好...嗯...你可能也不知道...不过也没事...那什么。”简彧语无伦次说了一大堆,最后放弃,说道:“反正你开心就好。” 开心,当然开心,丁溪默默想。 不管简彧对他是什么样情感,事实就是他喜欢简彧,简彧也喜欢他。 猫猫狗狗从来都喜欢腻在一起,他们也不例外。 “或哥。”他轻轻叫了声,“我桌上的发财树,还有你送我的苏格兰玫瑰,能不能拜托你帮我照顾好?” 这两样东西,尤其是苏格兰玫瑰,丁溪简直当成命根子。 玫瑰是简彧送的,他不忍心看到玫瑰因为无人照顾凋谢枯萎,最后只剩下残花败柳,被当成垃圾丢掉。 如果不是因为临时回燕京,丁溪一定会用心照顾它。 “好啊,好,没问题。”简彧拍拍胸脯,“交给我,我照顾苏格兰玫瑰可有经验了,保证等你回来的时候它还开得茂盛。” “那我先挂了,我得回去吃饭了。”丁溪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笑着道别。 “好。” 简彧在即将挂电话之前叫住他。 “那什么,溪溪.,.” “嗯?” “你早点回来呗。” 作为一个创作者,丁溪的思路总是天马行空,前几年他偶然间想过一个问题,就是“早点回来”这四个字,是不是一定带着言下之意。 我希望你早定回来,言下之意是不是,我想你了。 那时候的丁溪就觉得,这样含蓄的留白耐人寻味,堪称语言的艺术。 简彧没给他留空白,甚至没给他胡思乱想的机会。 挂断电话前,简彧笑了笑,大咧咧道:“因为我挺想你的,溪溪。” 挂断电话,锁屏,把手机揣兜里。 面无表情做完这一些以后,丁溪忽地拉开羽绒股拉链,把领口提到最高,挡住他的脸,然后蹲下身,把整张脸埋在臂弯里,蹲在树下。 在干嘛,在笑。 他捂着自己一张笑开花的脸,笑得咯咯颤抖,他很少有这样奔放的情绪,但今天就是控制不住,现在的心情何止是开心,简直是飞扬。 就好像谁往他砰砰的心脏里装了一颗氢气球,飘飘忽忽,七荤八素。 暗恋的人刚才说想他。 暗恋对人还说想跟他合租,一直住在一起。 从前义无反顾的从和平门大院逃出来,丁溪从未考虑过下一步要朝哪里走,他不过是求生似的跑得越远越好,看不到未来,也看不到希望。 但现在不一样了,简彧给他画出了一副缤纷的未来,给他指出一个崭新的方向,他可以昂首阔步的朝着明天走,他可以站在春风里,追寻他的爱情友情亲情。 丁溪从来没有哪一刻这么拼命地想要朝着简彧靠近,他突然就变得贪心起来,不满足于再与他保持朋友关系相处。 他是个同性恋,没错,但同性恋的感情也是全部的真心,不容辜负,他或许可以朝着简彧再迈进一步,可以把自己暗恋的情感朝他诉说。 简彧是个很好的人,试一试,他们或许会有未来。 丁溪胡思乱想着,站起身时,脸上还带着收不去的笑容。 算一算时间,赵梅军的饺子应该快包完了,他脚步欢快地准备回家。 “这么快又开始勾引男人了,看来是我给你的教训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身后寒泠泠地冒出来这么一句话,丁溪迈出的脚步瞬间僵住,恐惧顺着脊背蔓延到全身,一刹那如坠冰窟。 丁溪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 这样冷寒中带着嘲弄的语气,仿佛天生自视甚高,不将面前任何人当人来对待的语气,他听了三年,也被折磨了三年。 那一句句恶狠狠的侮辱词汇,就是从这样一张嘴,用这样一段语气玩闹似的落在他身上,凌迟身心皮肉。 周英杰。 “转过来。”周英杰呵斥一声,“别躲出去上几个月大学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丁溪僵硬地转过身,绷紧全身的肌肉,在离周英杰很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全靠意志力撑着,让他不至于狼狈而逃。 见他仍然一如既往的服从,周英杰心情大好,嘬起嘴唇,吹了个流里流气的口哨,从他原本靠着的树干上起身。 大冬天,周英杰就穿着件黑皮夹克,下身套件薄牛仔裤,头发精心地梳在脑后,露出片光洁的脑门儿。 看着就冷,但他一直喜欢这么穿,特别符合周英杰心里幻想的帅气范儿。 “啧啧。”周英杰上下打量着丁溪,扯起面皮笑容很深,上扬漆黑的眼眸却不带丝毫温度,“长胖了啊丁溪,看来你这日子过得确实不错,大学生活挺好的吧?” 丁溪努力平复心情,双眼直勾勾盯着前方,没说话。 周英杰发起狠来,抬起手掌扣在丁溪脑袋上,手指穿过他头顶的发丝,死命一拽,丁溪头皮吃痛,只能随着他的动作左右摇晃,像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我问你话呢!”周英杰在丁溪耳边狠厉训斥,耐心很少,“说话!” “你...你松开。”丁溪被那力道扯得眼泪横流,他拼命尝试扒开周英杰拽着他头发的手,那手掌却如铁钳,越发用力。 嫌他挣扎得烦,周英杰松开手,狠狠一堆,脚下也毫不客气踹在丁溪的膝盖窝中央,这地方是个死穴,丁溪就这么直挺挺跪倒在雪地中。 粗粝的水泥地划破手掌,丁溪跌倒的第一反应不是心疼自己划伤擦伤的身体,而是心疼身上这件简彧买给他的羽绒服。 彼时,他和周英杰又变得一高一低,一个高高在上,藐视一切,另一个趴在雪地间,卑微到尘埃。 “跟个小姑娘似的,一碰就倒。”周英朗嫌弃地瞧着他,从屁股兜掏出一颗烟咬在嘴边,“丁师长也算是一代枭雄,怎么生出你这么个弱柳扶风的儿子,丢不丢人。”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自己踩脏泥水的尖头皮鞋,然后抬起脚,毫不客气地踢了一脚丁溪的小腿,问道:“你刚才跟谁打电话呢?” 提到那通电话,心如死灰的丁溪终于有了反应。 高中三年,他早已经习惯周英杰对他的各种欺辱,甚至已经有百毒不侵、逆来顺受的趋势,因为他知道,在和平门大院,他才是罪人,无论向谁求救,都不会得到半点怜悯和同情,索性也就受着。 但周英杰提到那通电话,那是他和简彧的通话,那是他刚刚得到,正想紧紧握住的未来,不容亵渎。 丁溪没抬眼,说出今天第一句话:“房地产中介。” “操。”周英杰正在点烟,听到他的回答,笑得打火机都拿不稳,抖了半天才把烟头染成橙红,他吐出一口白烟,“你他妈骗鬼呢,跟房地产中介能聊得这么开心?” 丁溪不再说话了,反正,他不会让周英杰知道简彧的存在。 他的人生就剩下这么点快乐,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破坏。 绝对。 刚刚初中毕业的时候,周英杰不过是脾气急了点,性子爆了些,总体上来说还是个看眼睛就能看穿心思的少年,这些年却大不相同,他的脾气秉性变得古怪,笑起来眼睛耷拉成三角,阴恻恻的,经常上一秒还哈哈大笑,下一秒就表情发狠,照着要害处便动手。 现在便是如此,周英杰突然收住所有笑容,一张脸冷得发黑,他抬起脚,更狠得一脚踹在丁溪小腹上,随后蹲下身,死死掐住丁溪的脖子,逼迫他仰起脸和自己对视。 丁溪早已放弃挣扎,周英杰从小力气就大,在和平门孩子堆里打遍天下无敌手,收拾他就跟收拾个小鸡仔子一样轻松。 他憋着一口气,呼吸不畅,看向周英杰的眸子中尽是恐惧,这样的场面他再熟悉不过,那样被屈辱地扼住呼吸,强迫对视,这样的场景三年来天天都会发生。 “谎话连篇。”周英杰嫌恶地扫视他的脸,“你跟三年前一样,满嘴谎话章口就来,丁溪,你到底跟谁学的这幅讨人厌的贱样。” 丁溪哑着嗓子,哪怕只能从肺部挤出一点微弱的气息,却再一次倔强地强调:“三年前的事情谁都没有亲眼看到,你凭什么都算成我一个人的错!” “因!为!我!哥!不是!gay!”周英杰面目狰狞,加重手上的力道。 丁溪被他掐得翻白眼,直到快要窒息前一刻,周英杰才刚好松开手,将他丢在一旁。 这种分寸周英杰向来掌握的很好,永远能在折磨丁溪到极点的同时,又不惹出更大的祸端来。 “我哥这次回国带了未婚妻回来。”周英杰眼底尽是嘲弄,“所以他不是gay,当年在阁楼上那件事,只有可能是你个贱皮子勾引。” 丁溪剧烈咳嗽,在惨痛中自嘲般弯起嘴角,露出个惨淡的笑。 他勾引的? 他自己都不记得。 “别装啦,丁溪。”周英杰又吸了一口烟,抖落烟灰,“我都听见你刚才是在跟你大学同学打电话了,听起来好像还是你室友吧,要我说你也是真厉害,开学才三个月不到就忍不住了,连同吃同住的室友都开始惦记上了,跟你这种gay佬住一个宿舍,他们得挺恶心的吧。” 丁溪的眼神有一瞬的停顿。 而恰好就是这下迟疑,让周英杰又抓住个漏洞。 他饶有兴趣地重新蹲下身,侮辱性地拍打起丁溪的脸,“唉,还是说你室友根本就不知道你gay啊,你装成直男伪装在他们身边呢?” “滚。” 丁溪颤抖着,骂出他这个人能说出最脏的脏话。 “嗯,看来被我说中了。”周英杰噘着嘴,欠了吧唧地点点头,压下眉毛,阴恻恻问他:“那你说,我要是把这事儿告诉他们,再把你初中时候就勾引男人的事情也一起说了,他们还愿意跟你做室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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