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对他改变印象,是从半个月前开始的。 虽然已经动工,但积怨已久。有七八个人结伴过来,提了个臭气熏天的泔水桶。 愤怒不会发现在民工身上,而是他们这些看起来像是“领导”的人。 传达室内从里锁着门,没有一个人愿意出去。他们只不过是拿钱干活,前人恩怨谁都不想处理。 僵持下,李锦程举手,“我去。” 其他人都很惊讶,“你确定?” 李锦程没再多说一句,推门出去了。 半个小时后,李锦程一身粪水回来了。两个民工正拿着水管子,替他冲洗。 这下大家都不好意思了,让年纪最小的学生去顶事。而李锦程毫不在意地笑了笑,有些窘迫,“老师们别过来了,别溅上。”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找过李锦程的茬或置之不理,反而一句“小李以后绝对有大出息”常常放在嘴边。 虽说是柏氏参与的工程项目,但柏腾几乎是不来的。 到雾荷市一个多月的时间,李锦程就见过柏腾两次。 第一次是在开工剪彩仪式上,最后一次是在全体会议上。 他们也只是说了几句话,连私下单独吃顿饭都没有。 李锦程想柏腾可能是为了避嫌,毕竟他是个“关系户”的影响还未消除。 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也是为了整个团队内部的和谐。把楼建好,解决矛盾,顺利竣工,是最终的目标。 即使这么想,李锦程心里的确有些空落落的。他希望柏腾不要特意关照他,又希望能关照他。 然而这种矛盾没有持续太久,便被打消了。 这周六傍晚,李锦程从工地回来。 洗了个热水澡,洗去一身的酸痛和疲惫,正打算一觉睡到天亮。 宿舍的门被敲响了,是同事,比他大个五六岁的哥哥。 告诉李锦程,淮荫市的几个领导临时过来了,晚上有个饭局,去不去。 刚想拒绝,又听见对方说,连柏总都来了。其实他也不想去,但是不去是不是不太好? 李锦程一愣,随即点点头。 饭局设在三公里外的特色餐馆,订得二楼最大的包厢。 李锦程跟着别人一同进了包厢,他们一见面就开始寒暄,有说有笑。 他在人群后面扫视了一圈屋内,没见到柏腾。 紧接着话题就到了他身上,来的几个岁数比较大的领导,毫不吝啬地夸奖他。说他在雾山那次紧急事件中,做的非常好。现在表现也很出色,以后务必要留在公司继续发展。 聊完工作,又开始聊他的私人问题。老家是哪的,家里有什么人啊,有没有女朋友......李锦程一一应着。 以去洗手间为由,暂时逃避了让他头皮发麻的环境。 餐馆开得比较久了,设施略微沉静。男洗手间没有小便池,只有厕所隔间。 隔间的门销基本都是坏的,无法辨认是有人,还是没人。 李锦程站在四个隔间门前,再三抉择,拉开了右边第二个门。 果然有人。 一句“对不起”还没说出口,李锦程看清眼前人时,一时呆住了。 在厕所里站着的居然是柏腾。 甚至是刚刚方便完的柏腾。 李锦程眨眨眼,脸红到脖子根。 按理说,柏腾其实是有些尴尬的。但看到小孩这样子,突然觉得很有意思。 他有条不紊地拉好裤链,系好腰带。见李锦程一副懵圈的表情,挡在厕所门前还不走。 柏腾没忍住笑出声,伸手想摸摸他头,又想到没洗手只能作罢。 此时李锦程也回过神,叫了声柏叔叔,闪电般的弹到一边。 柏腾扬了下下巴,“上厕所吧,我帮你看着门。” 李锦程含糊地支吾一声,低着头躲进厕所。 他解开裤子,看了看自己的。想起刚刚宏观的画面,不禁皱起眉,表情有些苦恼。 他和柏腾,长得是一个东西吗? 上完厕所出来,柏腾正站在洗手台前抽烟。 看到他出来了,伸手将烟碾灭在垃圾桶的烟灰缸上,“走吧。” 李锦程点点头,跟在他身后。 去往包厢的路上,两人闲聊着。基本上都是柏腾在问李锦程,在这里习不习惯,工作顺不顺利。 李锦程说一切都好,惯承“避嫌”的念头,与柏腾隔开一段距离。不近也不远,不疏远也不亲昵。 前面有几个喝多了酒的人,勾肩搭背,跌跌撞撞地迎面过来。 柏腾伸手,握住李锦程肩膀,将人捞到了怀里,避开了那帮人。 李锦程回头看了一眼,想说声谢谢。 结果柏腾没松手,反而低下头靠近他,呼出的热气洒在他耳后的皮肤。 柏腾低声说:“怎么躲着叔叔?” 李锦程后背一僵,不自觉往旁边侧了下头,小声说:“......没躲。” 柏腾看了他两秒钟,松开手,“还说没躲。” “......” “公司那边我休了几天假,会在这边多呆两天。一会饭局结束了,我们单独出去再吃一顿?” 李锦程一愣,下意识说:“我们不是在避嫌?” 这下换柏腾表情微妙,饶有兴趣地问:“避嫌?小锦程和我什么关系,需要避嫌?” 李锦程犹豫着说:“亲戚关系?” 柏腾:“......”
第八十九章 叫我的名字 柏腾最讨厌敬酒文化那一套,所以整个饭局上也没人搞“不喝不给我面子”那一套,九点半就结束了。 下楼后大家站在餐馆门口,做着散场前最后的寒暄。 李锦程站在同事的身后,几乎不说话,必要的时候假装笑笑应付一下。 他的视线时不时瞥向不远处的柏腾,对方正夹着烟,和其他的领导有说有笑。 柏腾个子高,身型挺拔,脊背笔直一线。穿着略厚的衣服,也挡不住流利饱满的肌肉线条。 尤其是两个手臂,随着抬手吸烟的动作,肌肉鼓起撑着衣料。 李锦程一时走神,捏了捏自己的胳膊。 柏腾工作这么忙,都还有时间健身。他也应该多运动,起码早上可以出去跑跑步,增强一下体质。 再最后一次看向柏腾时,正巧与对方视线撞上。 李锦程想移开眼,假装什么都没看。但已经来不及了,他只好抬起手,有些尴尬地给柏腾打了个招呼。 黑夜里,柏腾的唇角似乎扬了下。转头朝那几人说了几句话,很快就散了场。 李锦程正当要跟着公车回去,柏腾叫了声:“李锦程。” 李锦程一愣,回头看他。 只见柏腾已经打开车门,“走吧,带你吃好吃的。” 人还没走完,可以说甚至都还没走。大家都看向他,什么样的眼神都有。 而柏腾坦坦荡荡,对他们说:“这我家孩子。” 众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本就知道李锦程多多少少沾点关系,没想到沾的是直系大老总的关系。 要放在以前大伙的白眼要翻上天了,但这段时间李锦程的态度和能力有目共睹,也就没人说什么了。 开了有十分钟了,车内安静的出奇。 柏腾看了眼副驾驶的李锦程,外套拉链拉到最头上,衣领遮着嘴巴,低着头。眼睫在下眼睑垂下阴影,一句话都不说。 前面是红灯,柏腾停稳车,侧头说:“还在生气?” 放在兜里的手指捻了捻,李锦程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没生气。” 一想到他用的是“还”,又补充道:“我没有生过气。” 柏腾没忍住笑了笑,看向前方的信号灯,耐心地说:“刚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叫你上车,以为你误会我故意在‘避嫌’,想解释证明一下。” “叔叔呢,从来都没觉得小锦程和我的关系,称之为‘嫌’。这段时间没怎么联系你,除了临近年底工作确实忙,主要是怕打扰到你。” 李锦程抬起头看他。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最怕别人打扰。自己都不够用,哪还有多余的时间分给别人。” 柏腾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笑着说:“头发长了些,像只小绵羊。” 李锦程抿了抿唇,又把脸缩回领子里。 见他不愿说话,柏腾也不多问了。 伸手打开了车内的播放器,缓缓流淌着世界经典的钢琴曲目。 切到下一首后,光是几秒钟的前奏,两人皆是微微一愣。 是《舒伯特小夜曲》。 气氛和谐而微妙,又很细腻。他们谁都没说话,静静地听着曲子。 柏腾从后视镜看了一眼,李锦程正看着窗外,放在腿上的手,轻轻敲着节拍。 虽动作轻微,他能看出,是曲子的节拍。 在《小夜曲》的最后一个低沉的音符消失,李锦程突然说:“不是。” 柏腾没听明白,“什么?” “不是因为‘避嫌’这件事,我生你的气。” 柏腾将车停靠在路边,转头看他。 车内没开灯,窗外昏黄的路灯,映得李锦程左脸的酒窝更深。 “是你刚才叫我‘李锦程’。” 李锦程似乎想起一些不好的回忆,眉头轻轻蹙起,慢慢地说:“我不喜欢你叫我‘李锦程’,不喜欢你叫我全名。” 柏腾一怔,眼底闪着复杂的情绪,多半是愧疚。 他低低地“嗯”了一声,轻声说:“对不起,是我错了,以后不会了。” 李锦程点点头,眉间舒展开。 柏腾注视着他,心底汹涌的情绪难以言喻。 像是一件他最喜欢的珍宝,摆在面前,却无可奈何。 捧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喜欢到让他不知所措,手忙脚乱。 柏腾轻轻呼了口气,问他:“那小锦程能告诉我,为什么要叫我的名字吗?” 李锦程又抿起唇,抬眼看他。 这是他的小习惯,柏腾知道。 当不想回答,或者羞于回答、窘于回答,小孩都会这样。这些年,未曾改变。 柏腾看着他脸颊的酒窝,觉得自己都要醉酒了。 他没再追问,继续说:“和小锦程相反,我喜欢你叫我的名字,以后别再叫‘柏叔叔’了,可以吗?” 李锦程微微攥紧手,眼眶有些红,他重重地点头,“嗯”了一声,“好的,柏腾。” 柏腾笑了笑,又重新启动车子。 一路上李锦程突然来了精神,挺直着腰。 “柏腾,看车。” “柏腾,前面红灯了。” “柏腾,这个矿泉水能喝吗?” “柏腾,我们去吃什么呀?我刚才都没有吃饱。” “柏腾,柏腾,柏腾......” 这个夜晚,李锦程不知道叫了多少声“柏腾”。 好像把年少时期在心里叫的无数次柏腾,都一一喊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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