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棠恍神的功夫,蒋楼已经坐回去了,从书堆里翻找出题册时,向还站着的人瞥来一个疑惑的眼神。 黎棠看懂了,是在问——你不坐? 慢吞吞挪过去,屁股挨着凳子坐了下来,黎棠摆弄了下桌面上被弄乱的书,不动声色地打量向左侧的新同桌。 靠得近了,黎棠发现蒋楼比他以为的还要高一些,低矮的课桌让他不得不弓背低头,后颈的骨骼凸起。往下看,手掌和他本人一样瘦长,皮肤偏白,指节清晰分明。 正看着,新同桌发话了:“蒋楼,草头蒋,楼梯的楼。” 他音调沉,语速也不快,所以并没有吓到在偷看的黎棠。 可黎棠还是一愣,好一会儿才回:“黎棠,黎明的黎,秋海棠的棠。” 新同桌握着笔的手顿了一下。 黎棠当他和其他人一样,觉得自己的名字奇怪。 果然,蒋楼停止写字,偏过头来看向他。 诡异的羞耻感,让黎棠下意识去挡住写了名字的课本。 “挡什么?”蒋楼轻笑,“不是挺好的。” 其实黎棠并不讨厌自己的名字,毕竟是妈妈取的,据说他出生的时候恰逢秋海棠的花坠满枝头。只是“棠”字搭配上姓氏显得太过甜腻,黎棠曾因为名字无数次被以为是女生,因此总有些反感做自我介绍。 但是有人说“挺好的”。 新同桌把视线移回,黎棠悄悄地呼出一口气。 挡名字的手从课本上移开,黎棠拿起笔却又不知该写点什么,发呆半晌,笔尖落在课本封面,把那写得虚浮的名字重新描了一遍。 晚自习结束前,高二(1)班的每位同学都得到一杯奶茶。 黎棠点的外卖,当作见面礼,秋天的第一杯奶茶——多么有仪式感的名目。他惯于用这种方式拉近和周围人之间的关系,表现自己的合群,哪怕这个班级的同学数量是之前在国际学校的三倍还不止,请一顿奶茶的成本不容小觑。 同学们都很开心,几个男生当场就跟黎棠称兄道弟,交换各自的微信,说回去就加你。 合群让黎棠感到放松和踏实,他打算以后每周都请客,多巩固几次。 不过似乎也有人不吃这一套。 下课铃刚打,黎棠趁教室里喧闹,把特地多点的一份提拉米苏推到隔壁桌,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以后还请多多指教。” 蒋楼正起身收拾书包,闻言看一眼桌上的小蛋糕,再看向新同桌。 几分木然的眼神,让人想起中午在天台,他看那支被抽过的烟时,也是这样。 黎棠不知道的是,那藏有诗句的精美信封已经进了垃圾桶,连同那将将烧掉一小截的烟。 信封上的“To蒋楼”,名字正中被烫了个焦黑的洞。 蒋楼比黎棠高,因此看着他的时候需要垂眸。 黎棠则稍稍仰头,看见蒋楼睫毛浓密,脸上笑容却淡极。 “好啊。”蒋楼应道。
第2章 我写给你看呀 坐在回家的车上,黎棠打开微信群,里头鸦雀无声。 国际学校没有晚自习,往常的这个时候大家都聚在一起玩,别说发消息了,电话都不可能打得通。 百无聊赖地刷了会儿手机,到家下车,看见屋里黑灯瞎火仿佛没人在住,黎棠更郁闷了。 进屋,阿姨从负一层的保姆间疾步上来:“饿了吧,要不要……” “不吃。” 黎棠头也不回地上楼,到房间门口才想起书包丢在门口,返身下楼去拿,半道上碰到拎着书包的阿姨,黎棠悻然地接过来,态度也跟着软化:“在学校吃过了……不饿。” 阿姨笑了:“没事,饿了随时叫我。” 回房时看着走道尽头紧闭的房门,黎棠稍作犹豫,到底没有上前敲门。 人生中第一次这么晚从学校回来,刚进房间,黎棠就把自己抛到床上,在陌生环境里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这才得以放松,闭眼的同时疲惫席卷而来。 叙城一中……叙城…… 记忆中自己曾来过这地方,五岁还是六岁? 为了什么?似乎是妈妈回家乡小住,年纪尚小的他以为妈妈走了,不要他了,他哭着喊着让爸爸带他去找妈妈,爸爸冷着脸让他不要到处乱跑,他只好拜托家里的阿姨带他去叙城,后来……后来呢? 后来他发了一场烧,忘记了很多事情。 反正最终妈妈被他找回来了。 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好像在生病之前,母亲张昭月就很少出门了,有时候饭桌上都见不到人。 不过至少人还在,还留在他的身边。 思绪恍惚间感到一阵安心,黎棠闭上眼睛,沉入梦乡。 另一边,蒋楼步行到家,放下书包,披上一件工装夹克,出门。 叙城的初秋早晚凉,快到地方的时候,蒋楼把口罩戴好,夹克拉链拉上。 距离城中心十几公里远的郊区,人迹罕至的道路旁,蒋楼穿过厂房,拐进一道通往地下的楼梯。 里头依然昏暗,随着脚步向前,轰鸣声渐起。在门口保安模样的人面前亮出通行证,蒋楼握住金属扶手,拉开厚重的铁门,原本蒙着被子似的闷响霎时化为滔天声浪,海啸般凶猛地向他扑来。 混合各种呼吸,汗液,甚至是血的气味。 没往台上看,自层叠的人群之后走向另一个通道,进入类似休息室的地方,蒋楼径直走向自己的储物柜,打开,换衣服。 他的装备很简单,护具只需戴牙套和拳击手套。 中途拳馆的负责人老张走过来,递过一顶防护头盔:“戴上吧,咱们这儿以表演为主,没必要那么拼。” 蒋楼没应声,接过头盔把它放到一边。人们来到这里,想看的是残酷的现实,没人愿意花钱看过家家似的花拳绣腿。 老张见他不听劝,叹一口气:“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让你来这里是不是做错了。” 老张曾是蒋楼父亲在车队的同事,蒋楼父亲走后,他可怜蒋楼孤苦伶仃,平时多有照顾。后来他放弃开大车,回到老本行开了家拳馆,不知蒋楼从哪里听说这事,向他提出要加入。 这一行竞争激烈,多得是穷途末路敢豁出性命的人,老张起初自是不同意。是蒋楼三番五次提起,怎么劝都不肯放弃,并且承诺了会好好读书,不参加比赛,每周只打三场,老张实在拗不过他,才勉强答应。 “怎么会。” 蒋楼在往手上缠绷带。手比脸更容易露出破绽,他不想明天到学校被老师追问。 老张越想越后悔:“你成绩那么好,年年拿奖学金,何必来这儿遭罪。” “奖学金才多少,总不能坐吃山空。”蒋楼说,“而且,这对我来说不算遭罪。” 老张还欲说什么,蒋楼放在一旁的手机响了,他摆手示意蒋楼先接电话,便走开了。 拿起手机看一眼,陌生号码。 接起来,电话那头是女孩的声音:“是蒋楼同学吗?” “嗯。”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是二班的王妍……你还记得吗?” “记得。” “你的号码是跟你们班的同学要的,这么晚打电话给你,是想向你道歉……对不起,今天向你表白,其实是因为和同学打赌输了。” “我知道。” “但是,但是我说的是真心的。” “哪句是真心的?” 女孩的声音弱下去,带着些微颤抖:“我,我喜欢你。” “是吗。” “是的……你不信?” 蒋楼语气轻快,眼底却波澜不起,没有一丝笑意。 “信啊。”他说,“为什么不信?” 五分钟后,蒋楼走在通往拳击台的路上,前方的光亮仿佛在指引他通往天堂,或是深渊的尽头。 同样是表演,他更喜欢在这里,在这个舞台上。 连那平时会觉得吵闹的欢呼尖叫,都让他感受到一种彻底的,全身的血液都在战栗的真实。 和做梦一样。 周三下午有体育课。 对于公立学校的高中生来说,音体美属于稀缺课程,上一次少一次。 被刚认识不到两天的同学拉到篮球场上的时候,黎棠很是无奈:“我真的不会打球。” 之所以没有断然拒绝,和请喝奶茶的动机差不多,他在新学校需要有朋友。 “那就瞎打打呗。”名叫周东泽的大块头男生忽悠道,“打着打着就会了。” 班长李子初也劝:“是啊,随便打,不要有压力。” 黎棠哪里有什么压力,他只是单纯的不想动。他讨厌流汗,要不是怕丢脸,他恨不得加入操场边围成一圈在聊天的女生中去,只要给他个地方坐就行。 为难之际,看见一道眼熟身影自场外走过,黎棠仿佛见了救星:“让蒋楼来打吧,他个子比我高。” 李子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随即摇头:“他不行。” 周东泽也往那边看:“他确实不行。” 黎棠以为他们之间有过节。毕竟像蒋楼这种极受女生欢迎的男生,在男生堆里要么被崇拜,要么被仇视。 不过据黎棠观察,两者都不至于。即便高二刚重新分班,蒋楼已经在本班有了不少朋友,比如走在他身边的那个名叫霍熙辰的同学,早上他迟到,是霍熙辰帮他收的数学作业。 再比如开学第二天,第四组最后排就门庭若市,除却来问蒋楼数学题的,还有一些闲着没地方去的男生,课间不出去活动也不在自己座位上休息,就爱跑到蒋楼这儿来玩。坐课桌的,趴窗台的,踩着椅子当脚踏的……不到十分钟就能从最近的球赛聊到动漫新番,话题丰富多样,不拘泥在一方校园里。 蒋楼则时而坐着,时而让座位给其他人,自己抱着双臂靠墙站,半眯着眼睛听他们七嘴八舌,并没有睡着,偶尔也插两句话。 而当预备铃响起,蒋楼宣布散场,即便大伙儿意犹未尽,也没人对他下的指令有异议,走之前还不忘给他把桌椅摆正,椅子擦干净。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人缘好,虽然黎棠也享受过外貌带来的便利,但到底还需要经济基础加持。他非常清楚,如果不是家里有钱,那些人根本不会拿正眼瞧他。 所以,蒋楼这样出众到近乎完美的人,到底有什么难言之隐? “为什么不行?”黎棠问。 “他听力不太好。”李子初指了指自己左侧耳朵,“这边,听不见声音。” 周东泽接着说:“篮球是团队协作,至少得听清球的方向和队友的提示吧。” 一直到下午最后一节课,黎棠都在思考“不太好”是有多不好,真的一点也听不见吗? 难怪他坐在第四组最后一排靠窗,无论老师在教室的哪个方位讲课,都能保证他健康的耳朵最先捕捉到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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