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的这三人正是简夫人的两位哥哥,至于那位老太太,原本是已故老爷的妾室,原配过世之后被老爷扶了正,简夫人乃是原配的孩子,她的两位哥哥则是这位老太太所生。 “我们也很想念你们啊!”老太太嘴上虽然这么说,但是表情却没那么热切,淡淡的打量了一眼站在父母身后的简行严,“这是阿严啊?我们这是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哪里哪里,三年不嫌少,五年不嫌多。”简行严嘟噜着。 对方只当没听到这话,继续说:“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只是听说不怎么成器,旌,你可不能放松对子女的管教。”她管简旌单叫一个“旌”字,叫简旌很不习惯,经常反应不过来是在喊自己: “……噢,是,是,是要向两位兄长学习如何管教子女。”简旌满脸堆着笑,他连自己这两位大舅哥有几个孩子都搞不清楚。“到里面坐吧。” 一家人移步府内,老太太一路都在发表意见,一会说装饰不好看,一会又说家里连个祠堂都没有真不成体统,直到女眷单独坐在内室桌子前,吃上了娘惹糕点,糕点也塞不住老太太的嘴巴:“阿翎你出嫁这么多年,娘惹糕点也不会做了,这个卷这么硬,怎么吃啊?” 简夫人气不过,回答:“新客商人家庭就是这点好,下厨这种事不需要女主人亲自动手,我本来生性就懒散,随下人们怎么做吧。” 她这位姨娘拿起桌上盒子里的蒌叶,包上槟榔和甘密,放进嘴里嚼出红色的液汁来,再重重地“呸”了一声。 男宾这边,大家来到会客厅,除了简家父子和两位舅老爷,会客厅里已经站了一个林育政在那儿研究墙上的一副山水画,见到贵客,他展颜露出商业式的微笑来。 两位舅老爷望向简旌,“这位是?” “这位是我的秘书,林育政,也是我的得力助手啊。”简旌介绍到。 “噢,年轻有为,年轻有为。” 立刻就把简行严比了下去。 主客纷纷在沙发上落座,聊起生意场的事,简行严听得是头昏脑涨,别过脸去看甘小栗,却见角落里的甘小栗苦着一张脸,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这时又有几位宾客陆续到来,章亭会馆来了白十九公和几个简旌的支持者,一进来就恭喜简旌当上会馆主席,两位舅老爷这才突然记起似的,其中一个对简旌说:“原来妹夫新近当上了你们福建会馆的主席,恭喜恭喜,祝你财运亨通!哎,我们平时没什么机会参与这样的组织,实在是羡慕!” “我们也是一群人报团取暖,去国离家的,不得已为之,不像大哥、二哥,身为皇家华人,有英国政府做靠山,我才该羡慕。”简旌这个马屁拍到位,对方正愁没有机会炫耀自己向英皇宣誓效忠的事。 过了一会儿王富贵进来向主人家通传说,《槟榔晨报》的张主编和肖记者来了。 宾客们奇怪,“怎么今天这样的私人宴会还有新闻界的朋友来?” 简旌解释:“这位张主编之前在上海的一所名牌大学当教授,而且还是日本驻上海总领事高薪聘请的顾问,专门来到南洋考察我们这儿的华侨社会。他与小儿行严有些投缘,闲暇时间会给行严辅导辅导功课。” 原来张靖苏是日本人顾问的事在槟榔屿并不是什么秘密?甘小栗眉头紧皱,那他为什么还要在报纸上说日本军队的坏话?他没想明白,只见张靖苏和肖海已经并排地走进来了。 张靖苏远远听到简旌在众人面前吹嘘了一通,知道自己和黑田的关系早晚会在槟榔屿传开,但他不太想在这上面大做文章,只好装作不知情,和众人做自我介绍时单说自己是《槟榔晨报》的主编。 在他旁边的肖海是第一次进简府,气派的装潢叫他的眼睛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在失礼的边缘拼命大饱眼福,正在偷偷左顾右盼的时候,听到主人对自己说: “多谢肖记者前阵子替行严解围,今日一定要让行严多敬你几杯!” 原来是为酒吧里丧门坚找茬那件事,福尔摩斯·肖说:“年轻人之间,本该仗义相助,不必言谢,都是应该的,应该的。”说着朝简行严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 被他的活泼所感染,会客厅里的气氛也渐渐的放松了。甘小栗给大家倒了一轮茶,张靖苏望着甘小栗一副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依依不舍地把视线拉回茶杯,见到茶杯里竖直的悬着一根茶叶梗,是什么样的好运要来? 结果甘小栗被爱莎嬷嬷叫去厨房帮忙,出去的时候肖海冲他做鬼脸,张靖苏也在看他,他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地走了出去。 临时厨房搭在后院天井中,粗壮的方柱支起一个巨大的雨棚,是地道的峇峇娘惹式厨房,里头正忙得热火朝天。爱莎嬷嬷把甘小栗领到这儿,递给他一个小石臼让他捣香料。 甘小栗听闻娘惹菜要用到不下十几种香料,看着手里红红绿绿的一碗,打了个喷嚏。 “哎哟我的乖乖,你小心点,别把口水喷进去了。” “是你啊!”甘小栗蹲在地上边捣香料边说。 那名扬州女佣蹲到他旁边,凑近压低声音说:“记住啦,别说出去啊。” “放心吧,不会说的。”甘小栗心头翻起阵阵苦涩。 “不说就好。荣叔走得怪怪的,老爷夫人都不准我们私下议论。” “那你还……” “我是看在我俩都是新客的份上。”她的头埋在自己的臂弯当中,好像陷入了回忆。 “荣叔也是新客吗?”甘小栗问。 “嗯,”女佣喃喃道,“他跟我们是一样的。” 此刻张靖苏也走到厨房这边,喊了一声“甘小栗。” 扬州女佣看到一个陌生的带着几分冷冰冰的男子走了过来,立刻跳开,而甘小栗捣着香料,正眼瞧也不瞧。 “甘小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张靖苏带着质问的口吻杵在他面前。 明明是面对面,两人中间还隔了一个“沉默”。 过了一会儿张靖苏看到甘小栗的眼里滚出大颗的泪珠,“你——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甘小栗嚎啕一声:“香料好辣!” 香料的冲劲让他暂时抛开了阚荣房里的蓝布褂子,涕泪交流地乱捣一气,臼中的香料洒了大半,张靖苏就站在一旁无声地看着,完全不想插手的样子。虽然模样瞅着只有十四五,可实际年纪也有十七八,这个年纪上有负责任的父母都会开始张罗亲事了,而这人还像个拖鼻涕的小鬼——再看看,可不真的拖着一条鼻涕吗?张靖苏本来带着埋怨,他听说姓周桥失火,第二天急忙就打听甘小栗的安危,寻了一圈得知已经全须全尾的去了简家,自己百忙一场。可现在看看蹲在地上和一碗香料单打独斗的甘小栗,他又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哎,也不知帮你离开宁波是对是错……”他心中暗想。 “对了,张老师,前阵子我碰到江姵芝了,她说放假从新加坡过来找你,你们最后碰上了吗?” 张靖苏纳闷道:“江姵芝?你说什么时候的事?她很长时间没给我写过信,我根本不知道她的事。” “小栗子,香料弄好了吗?”厨房那头传来催促。 张靖苏自知自己在这里碍事,还是多站了一会儿才转身回到会客厅,他刚坐下来就听见脚步声,有新的宾客到了。 “龙武堂的坚坐馆来了,快请坐!”简旌上前热情的伸出手,跟他把两手紧紧握在一起的不是别人,正是生着一张南瓜脸的丧门坚。
第61章 长桌宴(三) 有句话叫做:没有永恒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简旌把丧门坚的手紧紧握住的那一刻,他的心中对这句话坚信不疑。 在场的年轻一辈当中,简行严和肖海都与这位坚坐馆有过交集,此时望着他成了简府的座上宾,心中的震撼一点也不亚于简旌的热情。 丧门坚今日来得是满面春风,进门就喊“恭喜简老板当选主席”,而简旌也不甘落后,也由衷地祝贺坚坐馆新得了一个码头,按他的话说,那是以后做生意有钱一起赚。旁边的几个人心领神会的哈哈一笑,大家便在主人家的带领下进入宴会场地。 走廊外马来乐手开始奏乐,手鼓小提琴一同演奏,配着周围郁郁葱葱的树木和香气扑鼻的花朵,还有一浪又一浪的虫鸣,就好像简府是一个大石臼,把十多种色彩各异的香料给揉在了一起。 女佣们把今日宴请的菜肴端上桌,简夫人娘家来的老太太被请入首席,主宾主陪等人的位置依次沿长桌两侧往下,最末席坐着简行严。 宴会正式开始,男宾们逐对敬酒,张靖苏坐在白十九公的下手,他虽然不喜欢你来我往的酒文化,既然来赴宴还是选择抛开了这些文化人的任性,侧了侧身子向白十九公举起了酒杯,岂料白十九公并无打算放下手中的筷子,让张靖苏扑了个空。 白十九公正对面坐着的丧门坚插进来说到:“张主编,你不知道,我们白十九公最爱国了,凡是跟日本两个字扯上关系的他都讨厌得很。但是他不搭理你不要紧,我就欣赏你这样的文化人。我阿坚从小没上过一天学,只知道砍瓜切菜,大字不识几个,能跟你在一个桌子上吃饭是我的荣幸。”说着他把杯子举起来,张靖苏盛情难却,只好把伸向白十九公的杯子转向丧门坚。 丧门坚一席话句句肺腑,难得的面色沉稳,高高举杯,底底放下,在张靖苏的杯口下缘擦出清脆的声音。 原来简旌请张靖苏来是因为他。 果然是新码头带来新商机。 再看末席的简行严这边,挨着肖海,他俩也算是有点交情,对视一下点点头,拿酒杯轻轻碰一下聊表心意。简行严注意到肖海脖子上用一根皮绳挂了个吊坠,那吊坠像是颗手镯上的银珠子,便小声问:“肖记者不是被’儿女情长’抛弃了吗?这是被哪家的小姐拯救了。” 肖海眉梢上扬,平淡的五官笑出一点春意,也不说话,把吊坠把衣领内一藏。 不管是张靖苏还是肖海,两头都在谈话,唯独坐在当中的林育政看着冷冷清清,他把自己好看面孔从左摇到右,稍微听了一下简旌和他两位大舅哥之间的对话,听他们说到橡胶园的产出,眼里泛过一丝冷光,又把面孔从右摇到左,看白十九公和章亭会馆来的几个人隔着桌子也能窃窃私语,林育政轻蔑的笑了。 他这一笑,勾起丧门坚的注意。江湖上人尽皆知丧门坚的性取向,可他对林育政却一点邪念也没有,那张漂亮脸蛋看久了甚至让他潜意识里产生一种拨腿就跑的念头。 “咦,林秘书也有跟我一样的爱好吗?” 林育政看着丧门坚,不太确定对方指的爱好是哪方面。 丧门坚抛开自己的潜意识,指着林育政放在桌上的左手说:“看不出你经常用枪,我是说你手上有用枪留下的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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