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上下来一人,身材硕长不输英国佬,顶端油头锃亮,底部皮鞋光洁,正是风度翩翩佳公子、锦衣华服大草包——不消说,坐汽车路过甘小栗还能折回来的,整个乔治市没有第二人选,来者正是简行严。 “可算让我找到你了。”简行严眯着杏仁眼,低着头对甘小栗说到。 大概是受不了对方散发的耀眼光芒,甘小栗来不及搭腔便翻了一个白眼,接着这白眼越翻越大、越翻越白,脑门冒汗、下颚松弛——他直接晕了过去。
第21章 重逢又重逢(二) 在一阵清脆的耳光声中,脸颊被扇痛了的甘小栗缓缓清醒过来。 面朝天空,阳光还是那么刺眼,槟榔屿的一切看似照旧,阿爸仍未寻得,小桃杳无音讯,那封写满日文的信件还在自己床板的缝隙里夹着,高记杂货铺的米……米!甘小栗想起米的事,翻身坐起来,结果头撞上了一个尖尖的下巴核儿。 简行严被撞翻在地,这下两人一同坐在太阳底下,屁股共享同一滩泥水,显得无比公平和谐。 “少爷!”守在简行严身后的司机连忙上前扶起他。 简行严用手拦住,英雄一般摇晃着站起来,对湿漉漉的臀部不以为意。实际上,甘小栗那一撞,撞得他眼冒金星,但简行严生来就是个豁达不拘小节的人,对这种无心之失并不加以责怪,他反倒在意地看了看甘小栗。 甘小栗捂着头顶长叹一声,说:“我的妈呀,你这个下巴尖得像刀子,我的头一定流血了!” 和在圣约翰岛上比起来,回到槟榔屿的简行严似乎起了些变化,懒散的劲头还在,打扮也还是那样的打扮,只是整个人不知为何轻飘飘起来,行事多了一种“无意识流”的风格,不似在检疫站的时候站在英国人旁边时时刻刻得带着脑子。他刚兴冲冲用耳光打醒了晕过去的甘小栗,此刻巴掌还痛着。 简行严一边乐一边说:“可还记得前几天你丢下我的事?” 彼时那是不知道简行严的来头,现在甘小栗知道他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华人富商的儿子,没了豪勇,挂着一手掌的泥水挠了挠后脑勺说:“哎呀你说那天啊……我也是不得已……” “当我是瞎子吗?你就是冲我来的。” “怎么会,你搞错了……我是帮你……搬救兵去了。”甘小栗信口胡说到。 这话简行严一个字都没信,不过他今天心情好得很,他爹又出差去了,他妈不管事,简少爷自在得恨不得在街上横着走。 甘小栗在地上坐了一阵,面色渐渐恢复了正常,刚想重新站起来,膝下还是没力,简行严看在眼里,赶紧伸手一把把他拉了起来。 简行严不咸不淡地问到,“你知道我是谁吗?” 甘小栗触到一只光滑冰凉的手——不久之前还在泉州的时候,也曾经有一只手紧紧将他拽住,那只手温暖有力、骨节突出,和现在这只完全不同。 “简少爷嘛,简老板家的公子,槟榔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还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恕小人的无礼之举。哎,都是当时我有眼无珠,惹上学生算得了什么,就是借几个胆子,我也万不该触简少爷霉头。还望您想起我年幼无知,在槟榔屿初来乍到没拜码头,能舍我几分怜悯。” 再一看简行严,那双杏仁眼已经眯成了一条缝,身后的司机训练有所地递来一副墨镜。简行严戴好墨镜,不禁对甘小栗夸奖到:“倒是挺会说。” 甘小栗心想,识时务者为俊杰,胳膊拧不过大腿,我还能跟你这样的“大腿”杠一辈子吗?算了算这是他遇到的“第二条大腿”了,他想起来,自己本来是要去报社找张靖苏随便问问刊登寻人启事的事,也不知道会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晕倒。 上一个这么突然晕倒的,甘小栗记得还是在老家鄞县开明街上遇到的一名孕妇。 他重振了精神,试了试米袋的重量,虽然已经恢复了好些力气,米袋的重量还是不容小觑,看来大概还要再花点时间休息休息。 太阳仍在炙烤大地,路边的两人突然同时意识到自己沾满泥水的屁股,相互望见对方的狼狈样子。 “你好点了吗?”隔着墨镜,简行严问到。 “您这是原谅我了吧,不管是我踢了您几脚,还是我丢下没穿衣服的您……”甘小栗乖巧地问。 简行严挥了挥手:“快别提这些事了,忘掉吧。”早在圣约翰岛的检疫站,他就被眼前少年的证词给困扰得夜夜无眠,没错他就是害怕面对自己开枪杀人这件事,他巴不得少年什么也没有看见,他就能继续清清白白无忧无虑地继续生活,继续当他的阔少爷。但是这位少年作证,他,简行严,结结实实背上了一条人命。在英国的时候他看过不少推理小说,里面的死亡情节总让他十分上头,他就是这样惧怕死亡的一个人。 可是自圣约翰岛别过之后,简行严与这位证人少年的重逢,让他又觉得自己还有洗白的机会。在简行严眼里,大概只要扭转他给自己下的“杀人犯”的定义,就能让自己双手重回干净,从不曾开过枪、“杀”过人。 于是他仔细问了少年的名字:“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甘小栗,甘甜的甘,大小的小,板栗的栗。”甘小栗脸上若有若无地挂了一丝微笑,来槟榔屿乔治市之后一直埋头工作的他更清瘦了些,眼眶和两腮双双陷了进去,左脸上的梨涡愈加清楚。 “那我们回头见。”说罢,简行严示意司机发动汽车,可他余光瞥到甘小栗脚边的米袋子,心里一动,又折返来对他说:“正巧我没什么事,要不要带你一程?” 甘小栗反倒客气起来:“不用不用,老板让我给客人送货,另外我还要去前面的报社办点事,怪麻烦的。” “我也不差这点时间。” “那……” 最后甘小栗拖着米袋坐上简行严的汽车,简行严完全不介意这么个衣着简朴的市井少年坐在自己旁边——毕竟他俩的裤子上沾着同一个水坑的泥水。至于简少爷和自家司机为了等人,是怎么坐在车里对着一袋米咬指甲,直到指甲被咬秃为止,便是后话了。 因为坐在汽车里人不用费力,也因为从路线上看报社的的确确比送货地址更近,还因为简行严再三表示自己是大闲人一个,不差个三五分钟的等待时间,甘小栗纵使再看不上简少爷,也真心实意的领了他的情,好好向他道谢之后,快步跑进了报社。 “站住!你什么人!”门房老头气贯长虹。 甘小栗答:“我找人!” “找什么人?” “找报社的主编。” 老头寻思,新来那个主编?再打量甘小栗,见他满面风尘、衣衫朴素,裤子带着泥水紧紧贴在身上,只当是来添乱的,便没好气地说到:“主编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找的吗?” “那您说说什么人可以找?”甘小栗也理直气壮,梗着脖子反问。 老头一摆手:“我没工夫跟你较劲,快走开!” 甘小栗鼓着腮帮子被赶到一边,回头看见简行严的汽车停在不远处,又回到门房,大大咧咧把一只胳膊肘支在门房的小窗上,“大爷,您看到那边的汽车没有?” 老头摇头:“认不得”。 “您连简家的汽车都不认识吗?简少爷就坐在车上,他差我跑腿去找这里的张主编。” “你说简老板家里刚刚回槟榔屿的那位少爷?”老头有些拿不准。 “就是他。” “哼,他前两天不是在我们这里勾引有夫之妇,被丈夫找上门来打断了腿?还有脸来?” 大爷您这八卦听得有点邪门啊,甘小栗嘴上却说:“可不是吗,所以不好意思自己过来,只能差我跑腿啦。” 老头远远朝简行严的汽车啧了啧口水,挥手说:“丢不要脸的东西,你快去快回吧。” 下午,报社里记者们还没回来,走廊里没什么人,甘小栗一路畅通、阔步直行。路过一楼的厕所的时候,他想起前几天简行严那件事,脑子里出现了那家伙甫一出场的愠怒表情,尤其那双杏仁形的眼睛——慵懒的时候黑棕色的眼珠散发着一种不知为何会让舌尖感到甜味的光芒,但是难得的生气的时候又有一种蝎子的感觉。甘小栗暗戳戳地赞到,别的方面且不说,简少爷的模样还是怪标致的。 报社的房子并不大,照着指示牌沿着一个窄小的楼梯来到二楼,立刻能看见主编室就在左手边。门虚掩着,甘小栗放慢脚步试探性地将耳朵凑了过去。 “肖海,周老板案子的后续报道你写的怎样了?” “哎呀老师,您就饶了我吧,我在宪警那里蹲了三天,每天跟上班一样准时,什么消息都没有。这不,已经结案了,说是抓了个小偷,因为进屋偷窃被发现,错手杀了周老板。” “你竟然会相信?” “我怎么敢相信,但是确实没有其他线索。这儿又不比在上海,我们还能从其他门路想想办法,在这儿……哎,余宝瑞同志最近联系老师了吗?他什么时候把我们留在泉州的行李送过来?” “你不要岔开话题,就算在槟榔屿没有门路,这也不关老余的事。” “是他从中牵线搭桥把我们介绍过来的呀!” “案子的报道不好好写你就去学生面前自尽谢罪吧!” “……要不您在章亭会馆里头帮我想想办法?周老板的工厂不是已经低价卖给简旌了吗?从利益相关人开始查总不会错吧!” 主编室里传出两个人对话的声音,甘小栗听出是张靖苏和肖海,他们谈的内容自己听不太明白,不知道该不该在这个时间敲门打断他们,正犹豫着,只听张靖苏突然问到: “谁在门外?” 甘小栗吓了一跳,想起现在再敲门也来不及了,只好顺势把门轻轻推开。 “甘小栗!”张靖苏喜出望外,从书桌后两三布转出来,来到门边,脸上挂着想绽开又不敢放肆的笑容,他本想给甘小栗一个拥抱,觉得有些唐突,又想握住他的肩膀,还是不好意思,一时间竟然手足无措起来。 “啊啊啊啊张老师!可找到你啦!”甘小栗看出了张靖苏的喜悦,于是也放开自己的情绪阀门,自走散之后的心酸、境遇中的委屈连同重逢的开心和寻找阿爸的期盼一并涌上心头,他跳起来攀上张靖苏的肩膀,忍不住流下泪来。 肖海也笑着开玩笑:“我说这猴子是谁呢!甘小栗啊!” 张靖苏将甘小栗从身上抓下来,摸出一块手帕递他擦脸,说到:“你别哭啊,好端端的,突然哭什么。”又想起这场面如荣昨日重现,在宁波码头上,自己帮甘小栗在船上找了个工作的时候,甘小栗也是这般哭哭啼啼。 张靖苏拉了他在主编室的一张椅子里坐下,自己坐到对面另外的椅子上,也不说话,双手在长衫的膝盖处习惯性的来回摩挲,一双眼睛对着那张哭脸盯了好半天,盯得在场的肖海都尴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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