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少爷……”阿姐走进来将一碟点心放在桌上,回头望了望身后,靠近低声说:“我有一位熟人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你的熟人?”甘小栗疑惑地问,据他所知阿姐自扬州辗转过番,在槟榔屿是举目无亲——和自己没有两样。 “她说的是——”阿姐努力背诵着记忆中的句子,“倘你仍记得在某地许下的承诺,此乃我即当事人的证明。虽然战火未起,但我需要你的帮助。” “高燕晴?”自甘小栗在高记被林育政带走已过去多日,对于高燕晴的遭遇他一无所知。“她怎么样了?” “我想办法带她来见你,让她当面说吧。” “这恐怕有点……”甘小栗觉得以现在自己的境况想见到高燕晴十分困难。 阿姐叫他放心,一双手还像从前一样大大咧咧地拍甘小栗的肩膀。 甘小栗又问:“阿姐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她帮我们这些不识字的过番女人代写家书,不收我们钱。”阿姐感激地说。 想不到高燕晴默默做了这样的好事,甘小栗对她的敬重又多了一分。 “那麻烦阿姐了。” 阿姐背过身去,那根又粗又长的麻花辫随着她离开的步伐在她腰间来回摇摆,后来甘小栗才知道那是自梳女的装扮。 第二天中午刚过,正值槟榔屿的“午睡时间”,整个岛都进入迷迷糊糊的状态,高燕晴扮成卖水果的小贩进到天井,甘小栗早已等在厨房里,阿姐蹲在一旁边洗碗边替两人把风。 此时的高燕晴一改女学生的打扮,穿着宽大的男人衣裤,戴一顶草帽,草帽下的秀发给剪得短短的。她面黄肌瘦,细细的胳膊扶着一筐沉重的水果,见到甘小栗还未开口先红了眼眶,凄楚地喊了一声:“甘小栗……” 甘小栗看着变了样的高燕晴,又是心痛又是好奇,碍于两人关系只好垂着手站在原地。厨房里蒸笼般炎热,烘得人喉头发紧,酝酿许久他才缓缓说到:“你怎么这个样子?” “甘小栗,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可是高记没了,我叔叔也没了。” 甘小栗觉得自己就像那被捕捞上岸的鱼,嘴巴一张一合发不出声音,什么高记、高元保,他依稀记得都是自己熟悉的名字,却想不起半点关于它们的事。 “甘小栗,帮帮我吧,我得离开这个地方!”高燕晴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 他发现,为爱也好,为了信仰也好,总是女战士一般勇猛热烈的高燕晴这一次竟然在自己面前哭了,珍珠一样的泪珠从大眼睛里一颗接一颗的流出来,掉到地面扑簌簌地击起尘土。 高燕晴实在走投无路,她把甘小栗不知道的故事和盘托出,包括学生组织印刷社的事,也包括她带着铅字块逃走的事。 “我把铅字找地方埋起来了,那帮流氓不会找到的,而我也不会让他们找到。我们印社背后其实有很多人支持的,有一个姓高的女老师,因为和我是本家我们关系不错,她在一家华人学校教音乐,一直很支持我们,印社被抄了以后我在她的教师宿舍里躲了几天,她告诉我印社有成员被抓。可就在她告诉这件事不多久,她人突然消失了——我是说再也没有返回宿舍,我怕是印社有人供出了我的名字结果把这位老师害了。我一个人在教师宿舍越想越害怕就跑了出来,这次再也不敢去找和印社有关的人,没想到……”高燕晴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变小,“差点被人骗去那种下三滥的地方。” 原来女战士高燕晴内里也只是天真少女,社会阅历还嫩得很。讲述的时候她头上的草帽掉到了,甘小栗望着狗啃一般的短发忍不住伸手抚摸了一下,仅仅只有这一下。 “本来高老板还惦记着回老家,没想到这辈子再也回不去了。你说要我帮你,到底要怎么帮你呢?你可是改变了主意想要回老家去?” 高燕晴擦了擦眼泪,坚决地回答:“不,我绝不回老家,我在这岛上受到的欺辱必定要双倍还过去,我偏要留在这里同恶势力抗争到底!” 甘小栗嘴上没说,心里其实一百个不赞成,他始终觉得高燕晴太容易头脑发热,一身孤勇一往无前,把心智远远的抛在后面。他在厨房的酷热中流着汗,来回踱着步子。 高燕晴连忙道:“求求你帮我留在岛上,我有办法联络上这里的反殖民组织!” “那是什么组织?”除了阿爸和张老师所在的“福海会”,甘小栗并不知道槟榔屿上还有其他正在作斗争的组织。 “甘小栗,你借一笔钱给我好吗?” 甘小栗想了想,说:“我觉得你像是在做傻事,还记得你叔叔的愿望吗?要不我还是同你结婚,你今后不如就改换身份,表面上同我一起过日子好了。” “甘小栗!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高燕晴到底还是气炸了。 不知道高燕晴是怎么找上扬州阿姐的,也不知道阿姐哪里来的胆子和手段把高燕晴弄到简家和甘小栗见了面,更不知道甘小栗的心里如何生出了结婚的盘算,在简行严听完甘小栗述说了女战士本人的述说之后,他长吁一声把自己埋进柔软的床铺里。甘小栗带着罕见的讨好态度,就站在简行严的床边,站在简行严曾经朝思暮想希望他站立的地方。 “你又来做什么?”简行严没好气地问。 甘小栗赔笑道:“那个,支票都开出去了?” “开出去了,该赔偿给工人的钱一分也不能少。” “那么关于我的钱……” “什么你的钱,那是我的钱。” “那么关于你的钱……是不是可以借我一点呢……” 简行严翻过身背对着甘小栗说:“我说过了你得带我去会会她,想要我掏钱至少得给我把事情交代清楚。现在的情况是,她要借的钱和你要借的钱是两回事,她需要路费和基本的生活开销去投奔马来亚华人的反殖民组织,而你需要钱跟她结婚,好让她打消投奔的念头?甘小栗啊甘小栗,你觉得我会把钱给你干这个?” 甘小栗不悦,坐在床边不说话。过了一会儿简行严发现没声了就转过脸来,见他侧坐在床边,胳膊肘撑在大腿上,脑袋搁在手上,坐的是老僧入定。此时正好又是夜里,又一次到了简府里特别有故事的时间段,简行严的房间点着电灯,几只飞虫冲破纱窗绕着灯罩一圈一圈地飞,有一只实在飞不动了,轻轻降落在甘小栗的肩上。简行严伸手将虫儿抓下来。 “你不说话了?明明白天看你还板着脸、情绪低落的样子,怎么去了一趟火柴厂回到家,人就变得古里古怪?” 甘小栗仍旧没有说话,简行严又把手攀上他的后背,像是在按摩一般来回摩挲,嘴上说到:“这么晚还不回房间睡觉,一直待在我这里真叫人为难啊,你知道人在低迷的时候其实也是有那方面欲望的……” “啪”,手从背后被一巴掌拍了下来。 话还接着往下说:“你看你一边眼睛红红的,小心又犯病了。甘小栗,回去睡觉吧。” “你不借钱给我,我是万万不能回去的。” “为什么?你是找借口要在我房里过夜?” “因为那姑娘……那个高燕晴,现在就在我的房间里。” 诺大的简府明明住了十几口人,甚至还有远道而来的二舅老爷一家,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家里多出一个人,倒也证明了可怜的阿甲为什么能逃出去。总之,简行严不由得感叹到:“我还以为这里能够保护你不被日本人伤害,没想到却成了大家来去自由的地方。” “那不是你的错,是她请阿姐放她进来,想再拜托我一次。” “所以你的态度转变是因为刚刚回房间遇到了高燕晴?” 甘小栗垂下头,“是的,我说要和她结婚是故意为了引起你的注意。她一心只想借钱去投奔她心目中的地方,她有信仰,有目标,哪是我可以阻拦得了?况且她与我之间也不存在男女感情,她一个脑子里满是新思想的姑娘,天天叫着要自由要解放,抗击这个抗击那个,可是刚刚在我房间里面那么用力地恳求我,跪在地上在我脚背上磕头。看着她我就想起白天你和我说起过我妹妹小桃,要是有机会,小桃是不是也会像这样求我救救她?我这个做哥哥的已经辜负了一个妹妹,不能再辜负第二个妹妹了。” “你带我去见她吧。”
第156章 人心能藏多少事(二) 两个人立刻前往甘小栗房间,经过走廊的时候听见从简旌房里传出咳嗽声,还有男女的低语,这么晚了简夫人还在照料生病的丈夫。甘小栗瞟了瞟简行严,以为他会露出心痛父母的表情,没想到简行严顶着一张再淡定不过的脸走开了。 甫一推开房门,一眼扫过去房间里一个人也没有,再看第二眼,发现衣柜门半掩着,底下有块布没塞进去,简行严走过去猛地拉开柜门,里面滚出一个人果然就是高燕晴。一时三张嘴陷入失语的状态,彼此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 最终简行严开口:“你就是甘小栗的结婚对象吧?” “别开玩笑了!”甘小栗阻止到。 高燕晴从地上爬起来,一件皱巴巴的男士短褂几乎从头盖到她的膝盖,头发还是像狗啃的一样,大喇喇地在脑袋上翘着,巴掌大的小脸又黑又尖,也就眼睛还像昔日那般富有光彩,除此之外在简行严看来高燕晴实在谈不上有美人风韵,但的的确确和甘小栗有几分相似,一样瘦小又有生命力。 高燕晴神情复杂地看了简行严一眼,把目光转向地面才开口到:“不要再提结婚了,我不是只有结婚这条路才能活下去。” 甘小栗暗暗地想,为什么对着简行严就一改她易怒的个性了呢…… 简行严替女士搬来一把椅子,“这里暂时很安全,不过也说不准——毕竟你都能顺利混进来。我们坐下来说话吧,其实之前也和你见过面了,你也知道甘小栗是没什么余钱,既然你找他开了口应该想得到背后的金主是我。” “没错,大家都知道你们情同手足……”高燕晴的声音中带着不应该属于女战士的腼腆。 “再怎么情同手足,我也不能白白做冤大头,这份钱借出去不光是不指望你还钱,还得沾上’资助革命党’的光不是吗?在你们的活动得到官方认可之前,随时都有获罪的可能。” 坐在椅子上的高燕晴的脸红了红,她没想这么深。 甘小栗也没想这么深,这部分知识是他的空白区,他刚意识到有可能给简行严带来麻烦,正不知所措地望着简行严,同时他发现简行严好像胸有成竹似的,甚至在那张和奋斗找不到一丝关联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属于张靖苏的表情,坚毅而睿智的目光可以穿透一切——好像预知到了了什么不得了的未来。 这种表情在张靖苏的脸上只会让甘小栗迷惑不解和敬而远之,在简行严脸上味道就大不一样,甘小栗看着看着,竟然觉得这家伙意外的沉着可靠、淡定自若,意外的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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