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靖苏沉吟一声:“——你倒是说起来容易,你可真正想过死亡?” “我想过接受审判,而死亡只是审判的其中一个结果。我所犯下的,并不是不可饶恕的大错,简行严和甘小栗都可以为我作证,当时咏诗正在遭受东乡的虐待,任何人处在我的位置上都会做出和我一样的事情来。”肖海的话像是出自一个殉道者。 张靖苏对自己年轻的学生说:“不会有人为你作证,那种公证的、程序完整的审判不会有,你以为现在是什么时候?” 肖海不解,“那老师的建议是?” “还是投案自首。”张靖苏回答,“但是目的不是为了接受审判,那种事交给你的内心去做吧。你去宪警队投案是为了替简行严和甘小栗解困,因为周拂的证词里只提到了他俩,南拓现在以他俩是杀人凶手为由紧抓着简家不放,却把东乡的死讯给压了下来。” “他们是对简家威逼利诱来实现他们的……” “多半是着急要窃取华商手里的钱和资源。” “呵,这个时候我这个真正的凶手出来自首了。可老师确定宪警队会认同我的话吗?” 到目前为止可没人说肖海就是杀人凶手。 张靖苏锐利的视线透过眼镜片扫过肖海的脸,仍是看上去木讷端方的一张大众脸。“如果你并不想自首,我们就不必往下说了,要是你确实想听我的建议,我可以告诉你,宪警队会认同你的话将你收押,并且等候一个不存在的法院开庭日期。” “就是您说的,没有审判?” “谁都不知道战争会在什么时候正式打响,英国人已经在撤离马来亚,乔治市的法庭自然也不会有开庭的日子。你就在等待中,等待来接应你的朋友。” “啊……”老师说的是越狱,或者换个字眼,逃离看守所。肖海的表情没有一丝迟疑,他马上说:“我听您的。” “你这么快下定决心了吗?” “要说我是为了赎罪,不知道老师信不信。一方面是因为我杀了人,和战场上那种脱离社会约束的杀人不同,一对一的杀人,哪怕东乡是个畜生,对我来说也实在是太过沉重了。另一方面,我……”说到这里肖海苦笑了一下,“我要为咏诗的死负责,如果我不是骨子里对她抱有一丝看不起,她也许不会落入周佛设下的魔窟。我愿意自首去赎罪,收押在看守所也是一种赎罪。不过,当真让我准备迎接死亡,就在您刚才询问我的瞬间,我还是害怕了。我不想死。” “你这种人,将来还应该大有作为才是。” 于是就在简行严和甘小栗逃回简家的那一天,张靖苏陪着肖海到宪警队自首。 宪警队长坎贝尔在桌子后冲着张靖苏直瞪眼,手指在桌面叩出老茧来,他开口说到:“日本人没有报案,其实我并不想管。” 张靖苏则告诉他:“我已经在报纸上登了他是凶手的事,整个乔治市会看我们报纸的人应该都知道了。而且,现在的南拓公司应该不会妨碍您这边依法办事。” “为什么?” 张靖苏避开视线上的正面交锋,他有他不便于说的理由。 坎贝尔用蓝眼珠继续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说:“我不喜欢你们中国人神神秘秘的做事风格,我真的不喜欢。” 张靖苏心里想,他也不喜欢这种老是给自己招来误解的做事风格。
第139章 蠢蠢欲动(五) 窗子打开了一条缝,一条绳索从中抛了出来,屋外的爱莎嬷嬷趁周围无人,将一个竹篮系在绳索的末端,过了一会儿绳索连同竹篮一起收进窗框,爱莎嬷嬷在底下看了看才放心离去。 简行严解开绳结,打开竹篮的盖子一看,里面放着堪称简略的饭菜,他知道母亲对府内上下隐瞒了自己和甘小栗躲回家中的事,所以不能叫人从每日的饮食起居上看出端倪来。 所以简行严和甘小栗也谈不上能大大方方的洗澡和换衣服,尤其简行严,他住在自己的家里,却不能回自己房间挑几件喜欢的衣服,逼得他身上每一寸皮肤都开始发痒。后来他寻找到发痒的原因,乃是虱子所致,毕竟在回家之前度过了几日幕天席地的生活,于是垂头丧气地把自己脱了个精光,坐在房间里抓起虱子来。 那一边甘小栗也不介意,实在是因为眼睛整日痛得要命,上下眼皮好像被胶水黏在一起,他发着烧,时而昏睡时而清醒,在清醒的那几个小时里仍是闭目躺在床上。简夫人佯装是自己病了,请了医生朋友登门看诊,偷偷将人带进甘小栗他们躲藏的房间来,那医生看了看甘小栗的情况,说他得的是虹膜炎。 肯定不会危及生命,严重的话可能导致失明,医生拍了拍甘小栗鼓励到,但是积极治疗的话不会有事,最差的结果就是对视力有点影响。 甘小栗盼着眼睛能早日恢复,也盼着简旌能赶紧被放出来,他着急要和简旌当面对质。初入这个房间的时候他还没发现,直到隐约看到了衣架上挂的衣服十分眼熟,洗到发白的颜色,用手一摸,面料如渔网一般稀疏。甘小栗认出这是阿爸的衣服,他立刻知道了自己身处的地方就是楼梯拐角那间空屋。 是简旌不准人动的、荣叔住过的空屋。 简行严都没想起来家里还有这么间屋子,他的心里可装不下这样的小事。 “好像是这么回事……荣叔是住在这间屋子的样子……”两个人单独在房里的时候,经甘小栗提醒,简行严用掐死虱子的手指摸了摸头,他已经完全没有贵公子的形象了。 甘小栗闭着眼睛问:“你爸为什么将这间屋子原封不动的锁上了?他心虚了?” “我可不敢轻易回答,老简是杀过人的老简,心理活动已经不是我能揣测的了。” “可他为什么又要让我成为你们家的养子?是为了把我放在身边好监视我吗?” 简行严漫不经心地说:“可能性非常大,不好好监视着万一让你找到机会突然给他发动一个袭击呢?” “放在身边不是更好偷偷的对他进行报复吗?” “……诶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也挺对啊……” “我在同你讲非常严肃的事。”甘小栗依旧闭着眼睛,仰面而卧,是毫无防备的姿势。 简行严穿回一条裤子,贴着他小心地坐下,盯着枕头上翕动的嘴唇和消瘦的下颌然后说到:“会不会老简和荣叔,其实感情非常的要好?” 甘小栗一愣,转而冷冷道:“我不喜欢这个答案。” 无论怎么要好,始终都杀了他。 可若是真的非常要好,竟然还下得去手吗? 甘小栗正想着,掌心感到一点冰凉,原来是简行严将自己的手指放进了他的手掌里,不多不少只是恰如其分地双手交握在一起。 他爱上了杀父仇人的儿子,有钱人家的少爷也爱上了出身微寒的他。 一段爱情在这样的两个人身上生根发芽直到开花,同样的衣衫褴褛,同样的历经波折,同样的蓬头里蹦跶着同样的虱子,似乎又没什么不妥。 两个人粘了一会儿,又到了爱莎嬷嬷送饭的时间,可这一次窗外却没有传来嬷嬷的暗号。简行严趴在窗台底下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外面除了没有暗号声,简直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乃至闻者心中大惊,这是抄家的来了? 来者是早先已发来电报通知的简夫人的二哥。 电报上并未说明具体时间,简夫人今日临时接到从码头打来的电话,慌忙叫王富贵开车去码头接人,自己再带着爱莎嬷嬷在家中准备,厨子老马也忙得不行——他又在抱怨夫人买的两个木桶不实用,还没装东西呢,就先漏了底。 家里头一边忙着接待娘家来的亲戚,另一边还藏着两位少爷,老爷还遥无归期,简夫人的心中格外沉重,况且她对娘家人实在喜欢不起来,她强打精神化了妆,穿着朴素地下楼迎接自己的哥哥。 “阿翎,刚才我还在外面等你,没想到你居然连大门都不肯迈出来。”简府的二舅老爷从汽车上下来,人还没站定,埋怨的话先飘了下来。 简夫人站在门内远远向自己的异母哥哥行礼,说到:“还望二哥见谅,最近家里实在是发生了诸多事情,小妹能力有限、应对不了——” 她二哥着急忙慌地问到:“来的路上我已听到传闻,妹夫他人现在何处?” 简夫人据实回答:“应该还被南拓控制着。” “哎,辛苦小妹了,若知如此,我这个做哥哥的就该早点来,哪怕帮不上忙,略尽绵薄之力也是应该的。现在有哥哥在,还有娘家在后面支持,小妹你不要担心,事情总会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简夫人对这番话可谓是心如止水,沉着一张脸不悲不喜地说:“小妹感激不尽。”她刚要把来客请进屋,不料从这位二哥的背后忽然闪出满地的人来,红橙黄绿挤作一团,有三五个妇人带着几个小孩,分不出谁是主谁是仆,每个人手上又塞满了东西,提着袋子背着包袱挽着篮子,孩子站得久了就要撩闲惹事,几副手脚乱舞一通,搞得简家从门到厅乱糟糟跟码头一般。 爱莎嬷嬷探头往屋外眺望,好几部汽车排成一队,自家的车落在了最末尾,车门打开,王富贵从车上跳下来,从后备箱搬出几个行李箱晃晃悠悠朝屋子走来。 二舅老爷擦去额头的汗珠,自我解嘲到:“阿翎啊,这是你几位嫂子,还有你侄儿们。这几位是……我怕劳烦小妹,就把家里几个好使的佣人也叫上了。” 这哪是探亲,这分明是搬迁。 电报上对这些人可是只字未提。 简夫人气得手直哆嗦,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她实在搞不懂为何自己的娘家要挑这个时候从背后杀她一个措手不及。
第140章 蠢蠢欲动(六) 二舅老爷带着他的一大家子坐在简家客厅的沙发上,几位夫人搂着孩子热热闹闹地吃着用人的端来的点心和水果,几个孩子提出想喝汽水,爱莎嬷嬷立刻差人出去买,她明白唯有吃才能让这帮人短暂的消停下来。 简夫人就坐在他们对面,目光从自己的二哥移到嫂子们的脸上,这几位的脸对她来说都很陌生,她年纪轻轻从柔佛嫁到槟榔屿,从此再也不过问娘家的事,至于娘家两位哥哥怎样成家立业、怎样给他们兄妹共同的爸爸送终,统统不知道。简夫人和娘家人一年到头最多见一次,她以为今年的份额已经在上半年用完了。 “小妹,我们有一阵子没见了,你比上次瘦了好多。” 简夫人把视线收回来,垂下眼睛盯着自己穿着绣珠鞋的脚背,说到:“上次还是小半年之前,我记得老太太和两位哥哥一起来槟榔屿做客。” “没错没错,老太太回去还说要给阿严说亲,也不知道阿严现在是不是已经有心仪的对象,免得老太太百忙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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