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是无法理解天道法则的,尤其是这种携带着怨念的、来源异世的、已经逝去多时的天道,以他尚未证道的心性,无法理解也无法解构。 只是他到底是曾经直面过这块黑雾的。 凌青月清楚地知道这篇黑雾降临到此方世界会为此片生灵带来什么——瘟疫与死亡交织而成的哀乐,战争与权力角逐的舞场,死去的生灵只不过是黑雾和有些人那华美袍子上的虱子。 他们欣赏着舞场的律动,品尝着血淋淋的利益同时高声赞美着死亡优美的姿态,他们高高在上,无视着支离破碎的众生。 无人可以拯救他们。 神明对哭求充耳不闻,高高在上端居宝座,宝相庄严慈眉善目地俯视众生,一手拈花一手披挂佛珠,烟雾缭绕间似在为众生动容。 凌青月知道这些都是错觉。 我们的确是有神仙的,他跪在蒲团上想,不然,那些飞升了的前辈去了哪里,那些圣人神兽又去了哪里? 可现在,他们在哪呢? 为什么没有人给我们提示,为什么没有神仙来救我们? 他虔诚地跪在蒲团上,眉目低垂点燃三柱清香,举高至头顶,恭恭敬敬地跪拜。 药宗的香与别处不同,加了几味药材进里头,闻着便多了几分苦意,在这苦涩的味道中,凌青月恍然见到了当年那个年轻气盛而又茫然无助的自己。 一拜,愿生灵康健。 二拜,愿天下无难。 三拜…… 他有些记不清当年那个小朋友求了什么,于是便求了个新的愿望。 三拜,愿师尊脱离苦海,轮回之后喜乐安康。 抬头,看向师尊的牌位,上好的紫檀木上书“尊师金阑之位”简单几字,又出了神。 金阑师太,现下已经没有太多人知道了,但是再早一两百年,这四个字如雷贯耳无人不知,医仙这个名号也是为她创立的。 妙手回春术,三更到午时。 说得是只要她出手,再厉害再严重的伤病都能治好,你哪怕只剩一口气了她都能给你拖到第二天再咽下去。 在她之前,无人系统地编制医书药书,甚至连炼丹都是在摸索。 她像是突然间冒出来一样,一下子做了前人未竟之事,确立了医修的不可或缺性,让不论修士还是凡人都多了丝希望。 如果没有意外,她该成仙的。 她功德满身,合该成仙的。 凌青月怔怔跪坐在蒲团上看了好久,直到清香燃尽,日落西山,他才在摇曳的月影中叹息:“……师尊,我做得还不够好。” 无人回应,唯有窗外竹叶莎莎的声音和他的轻叹声回荡。 * 他这具身子太差,不过跪了一下午就倒下了,这还是垫了个厚厚的蒲团的结果。 凌青月病怏怏地躺在榻上,裹在被子里探着脑袋去就凌萧然手里那碗汤药,忍不住皱了皱鼻子:“……好苦,我真的不能吃药丸子吗?” 直接一颗就水吞服了,哪用得着这样苦着自己。 “不能,”凌萧然的脸是黑的语气是硬的,见凌青月喝得难受,又递过去些,语气带了几分阴阳怪气,“良药苦口利于病,凌大医仙应该不会不知道吧。” 凌青月知道他这是气自己没有好好爱惜身子,他是如此忧虑爱人是傀儡一事被人发现被人伤害,爱人又何尝不是忧虑他这副身子? 当下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抿了抿唇,屏气,打算一鼓作气把药喝完。 只是唇边刚一碰到玉碗就被挪开,凌青月不解抬头,只看见凌萧然有些别扭的神色:“……难喝就不要喝了,我炼了风寒丹,你吃吧。” 别扭又纯情,想要给他个教训又舍不得,思来想去只能给他熬一碗苦苦的药,可是自己一蹙眉他又后悔了。 甚至还准备了风寒丹。 他最是了解他了。 于是凌青月便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把玉碗移回自己这边:“熬都熬了,别浪费了。现在还热着,等冷了可就更难喝了。” 凌萧然不说话了。 他本不是个安静的性格,此刻却只是静静地看着爱人头顶的两个发旋出神。 他昨天在门外站了一下午。 本来是查到了些什么想和他商议的,只是临到门前却品尝到了一丝苦涩,那丝苦意顺着清香穿过门帘萦绕鼻尖飘进心里,直至日落西山也久久未曾散去。 于是他在门外站了一下午。 他清楚凌青月也知道。 他们两人一人在门内,一人在门外,从里外两个世界完成了属于他们的祭拜。 于是凌青月邀请他来分享今天的苦果,一场无伤大雅的风寒,几副药剂下去就能好全,凌青月承受□□上的苦痛,凌萧然承受内心上的折磨。 就像是一场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小孩子闹脾气朝大人求关注的、属于赎罪的责罚。 他们在这细小的折磨苦涩中分享着共有的苦痛和独属他们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爱意。 “喝完了,”凌青月把脸移开,迫不及待地含住凌萧然递来的蜜饯,含混不清地抱怨,“好苦。真的不能再改良一下方子吗,或者改良一下药材也成。都修仙了,还要喝苦药,你和凡人说看看他们信不信。” 亲昵的抱怨只会让人觉得可爱,凌萧然的神色不自觉地流露几分溺爱,也顺着他的话道:“好好好,我去为难一下那几位长老。” 他掐起嗓子模仿搞怪:“我就说,你们的药做得这么难喝,迟早要被炼丹的搞掉!” 凌青月乐不可支,笑得倒在床上,凌萧然顺着他的力道躺在他的身侧。 在这场莫名其妙的笑声中,他们为彼此达成了一场隐秘的,属于赎罪后的安抚。 * “你是说,最近魔族那边不太平?”凌青月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爱人的手,若有所思,“剑宗那边呢?” “暂时没有什么异样,哦还有,明霜雪快要出关了。”凌萧然略微思考了一下,补充道。 “哦?这可是件大事,改天我们上门拜访。”凌青月挑挑眉,转而提到另外一件事,“如果黑雾真的死而复生,我们还得找到克制它的东西还有治病的药材……上次是先杀了它疫疾才消失,但死了太多人了。” 他们齐齐沉默。 说来可笑,时至今日,他们都不知道黑雾是怎么被自己打败的。 他们忘却了这段记忆,又或者是说,凌青然忘却了这段记忆。 “车到山前必有路……”末了,凌青月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们走一步看一步吧。” 如果不出意外就是出了意外,当天晚上他们被天雷震醒,随后就是一阵地动山摇,两人连忙收拾一番出门探查,好在谷中弟子并无伤亡,只不过有些动物受了些惊吓,植物压了几根。 药宗位于凉州一处山谷,占地极广,囊括山林湖泊平原等多种地势,花草丰美而又安全,因此在《九州旅游攻略·凉州篇》中位列“凉州最美景色”第一,荣登“凉州你不可错过的百大景点”之首。 建宗以来,他们就没有遇见过什么灾害。 刘长老他们本来还以为是天灾预警,凌萧然却在收到玉符传音后神情古怪:“……剑宗被雷劈了,波及到我们这边而已。” 一行人面面相觑,便作鸟兽散,回房睡去。 “明霜雪也不见了,”凌青月神色也有些微妙,“怎么会这么巧?不会是那团东西又做了什么吧?” 凌萧然安抚地揉揉他的额角,玩笑道:“难不成它还可以把明霜雪送过去剑宗那边?我听青丘那边说明霜雪的魂灯还亮着,身上的禁制也没有触动,应该无碍,我们也帮着找找,莫要担心了。” 凌青月也觉得这个猜测有些无稽,便也附和点点头:“好。” 凉州的风月和别处不同,更为明亮凌冽些,凌青月看着床外月色,回首朝凌萧然笑笑:“你有没有发觉,我这段时间叹气比往常多了些?” 凌萧然在他面前惯是笑着的,此刻的笑容却也淡了些。他便故意叹了口气,绕到他面前关上窗户,挑挑眉:“那你有没有发觉,我这段时间的笑容没有往常多了?” 凌青月便笑着把脑袋靠在他胸前,近乎耍赖似的把他按在床上:“天啊,那可真的是太糟糕了,为了它可不值得,来来来,我们做些快乐的事情。” 凌萧然脸色一红,有些慌乱地搂住被子,眼神乱飘:“别乱来,你身体好没有好全呢,别招我……” 凌青月便故意扮出一副逼良为娼的凶恶样子,凌萧然被逼得嗞哇乱叫到处躲避,一时间竟分不清楚哪个才是那不食人间烟火的青月仙尊。 闹到最后凌青月被被子裹着乖乖就范,被唠叨了十来分钟要爱惜身体克制欲望日后一定,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垂。 凌萧然便停止了他的小课堂,万般无奈而又甜蜜地搂过爱人哄他入睡。 身体贴着身体,手牵着手,他们如同连体婴一般相拥而眠,像是在寻求失去的某些联系,理所应当的,天地间任何一对爱侣都不会比他们更加亲密。 昏暗的夜色遮掩下,一缕黑烟仗着自己的轻飘墨色,悄无声息地侵入他们的梦中。
第57章 凌青月久违地梦到了属于凌青然的过去。 他有些新奇地看了看自己小小的手掌,又尝试性地动了动自己的小胳膊小腿,然后小心翼翼地踏出第一步,然后是小跑,紧接着欢快地跑跳起来。 他已经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如此轻快过,身体的沉疴让他处于苦痛中不得解脱,莫说是奔跑,他已经忘记了走路不会喘息是什么滋味。 他像是真正的孩子一样欢欣鼓舞地适应自己的身体,蹦蹦跳跳地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耳边风声传来的呜咽也变成了重获自由的庆贺,堆积在街头巷尾的尸骨也成为了装点庆典的彩带。 他全然不顾这血色斑斑的世界,自顾自地高举着手中的拨浪鼓奔向记忆的家中,空中凝视的视线情真意切地疑惑自己的布局是不是哪里出现了纰漏,抑或是自己的施咒对象所看见东西是不是出现了什么差别。 小孩已经跑回了自己的家中。 他满脸笑意地替倒下的老妪盖上白布,把手中的拨浪鼓放在安安静静地躺在摇篮里的婴儿怀中,又换掉供桌上腐烂的鲜花,倒满了茶水。 最后,才恭恭敬敬地朝面前两个牌位上了三柱香。 香很劣质,味道自然也很恶劣,浓重呛鼻的烟熏得人直掉眼泪,小孩拿袖子狠狠擦了脸一把,又露出个轻快的笑容:“真是太用心了。” 待到香逐渐燃尽,香灰明明灭灭,他踮起脚尖,拿起一把尚未燃尽的香灰,全然不顾指尖上烫出的燎泡:“你让我轻快了一回,我便也给你一个痛快。” 香灰徒然在手中燃起,瞬间变成一簇火苗,待到那指尖一放便落到地上,点燃一切被肉眼看见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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