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朝着两个女孩子鞠躬致意,妹妹阿德莱德有些羞涩地低下头,她的脸上微微泛起绯色,而姐姐安妮仅仅是高傲地朝吕西安点了点头。 通往餐厅的门被推开,刚才那个在楼下欢迎吕西安的管家走进客厅,高声向杜·瓦利埃夫妇通报:“男爵先生,夫人,晚餐已经备好,可以入席了。”
第6章 晚餐 听到管家的禀报,杜·瓦利埃先生站起身来。 “伯爵先生,麻烦您领安妮入席,”他一边将胳膊伸给伊伦伯格夫人,一边说道,“至于您,阿尔方斯,请您挽着阿德莱德的胳膊。”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阿尔方斯的声音里似乎总带着一丝笑意,“我想挽着这位巴罗瓦先生的胳膊入席……毕竟他是第一次来,想必还不认识路。” 杜·瓦利埃先生尴尬地笑了起来,而吕西安则呆呆地看着阿尔方斯·伊伦伯格,他突如其来地被抛到谈话的中心,不免有些惊慌失措。 阿尔方斯走上前来,笑着朝他伸出自己的胳膊,“怎么样?” 吕西安逐渐冷静下来,愠怒取代了惊慌,这位银行家的公子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要来取笑他这样一个第一次见面的的陌生人?或许这位阿尔方斯先生用他继承自父亲那里的本能,看出了他隐藏在这一身华服之下的窘迫? “您可真是会开玩笑。”吕西安干巴巴地回答道,他想要发作,却又不敢动气。 “我的确喜欢开玩笑,但这次并不是。”阿尔方斯依旧朝吕西安伸着自己的胳膊,“我在正式的邀请您呢。” “这倒是挺有趣的。”杜·瓦利埃夫人笑着出来解围,“我们也该试一试。” 她说着就挽上了伊伦伯格夫人的胳膊,拉着她朝餐厅走去。 吕西安无法,只得将自己的手搭在对方的胳膊上,像是一位初入社交界的少女一样,被对方领向餐厅的大门,他感到自己的脸比天花板上挂着的白炽灯泡还要滚烫。出乎他意料的是,阿尔方斯虽然看上去又高又瘦,然而隔着礼服袖子的布料,他依旧能够感受到对方的肌肉线条。 似乎是看出了吕西安的想法,阿尔方斯凑到他耳边,轻声说道:“剑术和拳击的教师每周各来给我上三次课。” “您的确需要这类的课程。”吕西安轻轻冷笑了一声,用只有他们两个人听得到的声音说道,“恐怕多的是人排着队要给您一剑,至少是打您几拳,您当然需要学点东西来防身。” “我除了这些还练习舞蹈,什么时候我们在舞会上遇到可以一起试一试。”阿尔方斯先生似乎完全不因为吕西安的夹枪带棒而生气。 吕西安没有回答,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动了动脸上的肌肉。 此时两个人已经进入了餐厅,吕西安立即收回了搭在对方胳膊上的手。 吕西安的座位位于阿尔方斯·伊伦伯格和阿德莱德·杜·瓦利埃小姐之间,对面就是德·拉罗舍尔伯爵,不知怎么的,吕西安感觉这位大人看他的眼神比起刚才更加冷淡了。 真是群难伺候的混蛋!他在心底里骂道。 他垂下眼睛,看向桌面,雪白的亚麻桌布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刀叉和勺子,几只杯子按照大小顺序摆放在一起,像是实验室里的烧瓶一样。它们分别是用来喝什么的呢? 阿尔方斯的声音又再次在他的耳边轻轻响起。 “左边第一只杯子喝餐前的香槟酒,第二个杯子喝配海鲜的白葡萄酒,第三只杯子喝红酒,第四只喝餐后酒……刀叉从外往里依次使用就好。” 吕西安呆呆地看了看对方,不知道说什么好,隔了片刻,他才低声说了句”谢谢“。 “别紧张,您会做的很好的。”阿尔方斯依旧是那副玩笑的口吻,“只要您正常发挥,没有人会不喜欢您的,毕竟,您看上去是那么可爱。” 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脸又热了起来,但这次他没有生气,反倒是有些感激。阿尔方斯一定看出了他今晚的目的……像自己这样的趋炎附势之徒,他一定已经见过无数了。德·拉罗舍尔伯爵和阿尔方斯·伊伦伯格这样位高权重的人,就像是黑暗中的烛火,吸引着他这样的飞蛾前赴后继地朝着火光飞去,他不会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只要灯火不灭,这样的飞蛾永远都不缺。 晚餐十分丰盛,前菜是新鲜的奥斯坦德牡蛎,放在铺了一层碎冰的银盘子里,萨克森瓷器的汤碗里盛着金色的浓汤。吕西安喝了一口冰镇的香槟酒,感到一丝丝清凉从自己的肠胃沿着血管向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扩散。 开始用餐时,餐桌上并没有什么人说话,只有勺子和汤碗轻轻碰击时所发出的细微响声。吕西安吃了两只牡蛎,那柔嫩的牡蛎肉比奶油还要柔滑,带着海风的咸味,令人胃口大开,想要大快朵颐,却因为顾及到别人的眼光而不得不尽力压制住胃里传来的饥饿感。 “今天在议会里,又有议员对六月份的王室继承人驱逐法表达了不满。”当他的汤快要喝完时,杜·瓦利埃先生开启了话题。 于是,所有人开始讨论起这条一个月前刚刚在议会通过的广受争议的法律来,这条一个多月前刚刚通过的法律,宣布法兰西将驱逐“曾经统治过法国的家族”的直系继承人。如今波旁王朝主枝已经断绝,受到这条法令直接影响的只剩下奥尔良家族和波拿巴家族而已,而首当其冲的正是如今住在巴黎的奥尔良家族继承人巴黎伯爵。 正如吕西安所预料到的那样,晚餐桌上的所有人都对这条法令表露出不支持的态度,但每个人的态度都有着细微的差别。德·拉罗舍尔伯爵说的话最少,然而可以看出他的确从心底里厌恶这份法案;伊伦伯格先生说的最多,可吕西安莫名觉得,如果他此刻是在一场共和派人士的聚会上,那么他也会表达完全截然相反的观点。 “巴黎伯爵阁下打算离开法国吗?”杜·瓦利埃夫人将汤勺放下,颇感兴趣地看着德·拉罗舍尔伯爵。 “陛下的律师正在向高等法院申诉,要求法院裁定这条法令违反宪法。”德·拉罗舍尔伯爵像是其他的保王党人一样,称他们的主君巴黎伯爵为陛下,“如果共和国真如她所自命的那样,以自由,平等和博爱作为她的信条,那么陛下作为法国公民,也应当享有和其他法国人一样的权益,而不应当仅仅因为他出身于某个家族就被驱逐出境。” 吕西安轻轻吮饮了一口水晶杯里的武夫赖白葡萄酒,从谈话开始以来,他一直谨慎地没有开口,与一群自己并不了解立场的人谈论政治,无异于在悬崖峭壁旁边蒙着眼睛表演杂技动作,稍不留神就可能摔的粉身碎骨。他感到武夫赖酒颇合他的口味,忍不住要多喝一些,一边喝着冰镇过的酒一边冷眼旁观,实在是颇为惬意。 这是他的初次亮相,当他说出自己的观点时,一定要在最好的时机。 “那么您怎么看呢?巴罗瓦先生。”正当吕西安沉浸在自己的计划当中时,阿尔方斯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吓得他险些将杯子里的葡萄酒洒在身上。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令吕西安感到自己像是一块吸满了铁钉的磁铁,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 “我认为,”吕西安听到自己的声音似乎比平时更尖利些,就像是另一个人在说话,“既然共和国要将国王变成庶民,那么她就应当给予国王庶民应有的待遇。” “说的对极了。”伊伦伯格先生点了点头,“这是毫无道理的粗暴行为,内阁和议会仗着自己的权势,肆意地践踏国家的宪法。” “这样的行为并不代表他们的强大,反而是他们虚弱的例证。”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血液直往头顶涌,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说话的欲望,“议会通过这条法令,是出于对法兰西王位的合法继承人的恐惧。五月份在奥尔良的阿梅利亚公主和葡萄牙王太子的婚礼上,法兰西民众所表现的热情让他们恐惧。” “这些所谓的民选议员们,不过是波旁宫里叽叽喳喳的小丑。他们是水上的无根浮萍,政治的潮头一转,就把他们打的粉碎。当他们出现在公众面前时,收获的只有嘲讽和鄙夷。” “而法兰西的王统,从墨洛温王朝算起已经经历千年之久,像是一根枝繁叶茂的橡树,法兰西王室深深扎根于这个国家的泥土当中,与这个国家的地基结合在一起,密不可分;如果要将这橡树连根拔起,那么只能在国家的地基上留下无法修补的裂缝。” “回望历史可以看出,从1789年算起,法兰西政治稳定的时候,杜伊勒里宫的王座上总坐着一位君王,无论他是正统君主还是篡位者;而在共和国的时代,要么是杀的人头滚滚,要么是国家一盘散沙,看看如今的政局就知道,一个内阁垮台的速度比蒙马特区的交际花过气的速度还要快,这就是第三共和国带给这个国家的——彻底的混乱。” “法兰西的省份阿尔萨斯和洛林,还处在德国人的铁蹄之下,而我们的政客们,却成为了全世界的笑柄,他们当然恐惧君主制度的力量,他们恐惧被厌倦了他们这一套丑剧的法国人民一脚从舞台上踢下去!那么在这之前,他们自然要垂死挣扎一番了。” 吕西安话音刚落,阿尔方斯就带头鼓起掌来,“多好的口才,简直是西塞罗在世!您要是有一天进了议会,那么也能让波旁宫那些无聊的辩论变得有趣几分。” 伊伦伯格先生赞许地点了点头,连德·拉罗舍尔伯爵看向吕西安的眼神也增添了几分兴味。 杜·瓦利埃先生适时地向德·拉罗舍尔伯爵开口道: “亲爱的伯爵,之前巴罗瓦先生曾经向我提过,他愿意进入政界,尤其是外交一行。我想这样一位才智过人的年轻人,如果能够加入政府工作,一定能够让任何他为之工作的人如虎添翼的。” 德·拉罗舍尔伯爵放下他刚刚拿起来的酒杯,重新用之前的目光审视吕西安,他再一次地感到自己像是一件商品似的被审视。 “从巴罗瓦先生的谈吐来看,他的确是才智过人,如果他愿意的话,可以明天下午两点钟来我办公室谈谈,我如今正缺一位私人秘书,如果巴罗瓦先生可以胜任的话,那么也的确是为我解决了一件麻烦事。” 吕西安无视了身边阿尔方斯的挤眉弄眼,朝着德·拉罗舍尔伯爵微微颔首,“我非常荣幸。” 他又朝着杜·瓦利埃先生点了点头,对方也满面笑容,显然是因为事情如此顺利而高兴。 “您现在可算达到目的了。”阿尔方斯又在他耳边轻声说起话来。 “还得感谢您把我拉入谈话当中。”吕西安用讽刺的语气回敬道。 “像您刚才那样在旁边一句话不说,只会让所有人觉得您是个无趣的蜡像;我知道您在等待说话的机会,于是就自作主张给您创造了一个。”阿尔方斯耸耸肩,“从目前的结果看来,效果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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