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西安按照在大学辩论社养成的习惯,思考着莱菲布勒可能提出的责难,在笔记本上简要地归纳着回敬的要点。他想象着明天在辩论场上可能遇到的各种情景,并逐一地写出应对的方略。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吕西安听到门外传来一阵车轮声,花园的铁门被打开了,似乎有人在从马车上卸下行李,还有一个熟悉的说话声,可吕西安却想不起来这人是谁了。 他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睛,这才发现房间里已经变得十分昏暗,远处天空中的晚霞也逐渐褪色,就像洗过许多遍的衣服那样。 花园里传来脚步声,这声音越来越近,最后进入了房子里,沿着楼梯一路向上。吕西安合上笔记本,将抽屉拉开,把本子扔了进去。 很快,房门被人敲响了,吕西安的仆人走进房间,面对着吕西安质疑的目光,他解释道:“有客人从巴黎来访。” “巴黎来的客人?”吕西安心头一紧,难道是阿尔方斯去而复返了?他不由得有些心虚。 仆人向一旁闪开,一个人影从后面的走廊里出现。 “您好啊,男爵先生。”夏尔·杜布瓦在空中晃了晃自己的手杖,他穿着一件褐色的外套,戴着小圆帽子,看上去像是一个四处推销的保险经纪人,“您这个地方可真是世外桃源啊。” “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吕西安呆呆地看着对面的新闻记者,他从没想过会在布卢瓦自己的书房里看到这位先生,这感觉就像是在沙漠的正中央看到了一艘冒着烟的蒸汽船。 “我根本没想过来这里。”他将手杖和帽子递给仆人,自顾自地找了一张扶手椅坐下,“巴黎的污浊气体对我来说比里维埃拉的海风还要甜美,大城市的喧嚣和新闻,就是我的水与面包,没了它们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我来这里,是因为有人给我付了一大笔钱。”他摊开双手,“就像古代的雇佣兵一样,我收了这笔钱,就要替事主办事。” 吕西安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仆人退下。当仆人离开之后,他又亲自走到门边,给房门上了锁。 “是阿尔方斯·伊伦伯格让您来的?” “除了这位金融界的国王,还有谁愿意雇佣我这位华伦斯坦呢?”夏尔自顾自地拿起茶几上的茶杯,那是下午吕西安用过的,还没有来得及收拾。 他将杯子里的冷茶一饮而尽,满足地舒了一口气,“真是渴死我了……坐了快八个小时的火车,之后又转马车,我浑身的骨头都要被颠断了。” 吕西安皱了皱眉头,他走到壁炉架前,拿起上面的茶壶,给夏尔又倒了一杯,“他让您来这里做什么?” “自然是来帮助您啦。”夏尔喝光了这杯茶,示意吕西安再给他倒上一杯。 “我不需要什么帮助。”吕西安一边倒茶,一边说道,“我已经有了赢得选举的办法了。” “您说的办法指的是找个愣头青,给您自己来上一刀吗?”夏尔轻轻吮吸着杯子里的茶,这一次他喝的比刚才要斯文的多了。 他说完,不顾吕西安的反应,伸手从自己的背心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来。 “这是那位先生让我给您的。” 吕西安瞪了新闻记者一眼,伸手接过了信封,没有找裁纸刀,而是用手撕破了信封,将雪白色的信纸从里面掏了出来。 他展开信纸,莫名地感到自己的心脏越跳越快了,借着窗户里透进来的黯淡光线,他开始阅读起来。 “亲爱的吕西安, 我在报纸上读到了您遭遇刺杀的消息,这令我十分震惊,一方面是由于这个消息本身,而更加令我震惊的是我竟然是在报纸上得到这个消息的。 我原本以为我们已经成为了亲密的朋友,但遗憾的是,您显然认为有些秘密还是不让我知道为好,对此我表示充分的理解,但我实在无法理解的是您这种随意将自己的生命扔在赌桌上的行为,而您这样做甚至只是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利益。 请原谅我对您说话如此直率,但我猜想您恐怕也不会将这封信件当中的内容分享给其他人,因此我觉得我也没有必要闪烁其词:您所想的和所做的一切实在是愚蠢至极,无论在任何时候,自己的生命都是最宝贵的,如果您连命都丢了的话,那么议会的席位对您而言又有什么用呢? 您可能会觉得自己很安全,可我要告诉您的是,刀剑有时不会完全服从主人的命令,您或许只想要在自己的胳膊上割一个小的口子,可不知道怎么的刀刃就割开了您的一条动脉。况且您所安排的人难道就一定可靠吗?如果您的敌人花钱让他假戏真做,等到您性命不保之后再把真相揭露出来,那么您即便躺在坟墓里,也会被人当作一个小丑。 我理解您不完全相信我的理由,我只希望您以后更加看重自己的生命,它比您所认为的要更有价值。 关于我们之前提到过的事情,杜布瓦先生已经完全知情,我让他来协助您,相信他能给您很大的帮助,这样您就不必再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了。 我相信您会妥善处理这封信。 您忠诚的 阿尔方斯·伊伦伯格” 吕西安慢慢地把信纸折好,从抽屉里拿出一盒火柴,擦亮了一根,将火苗凑到信纸的一角,信纸立即燃烧了起来。 他站起身来走到壁炉旁,看着信纸烧掉了大半,将剩下的一角投进了壁炉里。 “您出发的时候……小伊伦伯格先生看起来怎么样?”他向夏尔问道。 “他很生气。”夏尔耸了耸肩膀,“当我去他的办公室的时候,我注意到房间的地面上有一些没有打扫干净的瓷器的小碎渣子,他的头发也有些乱,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个样子。” “啊。”吕西安机械地说道,他感到自己的太阳穴有点发麻,“看来他是很生气了。” “不过您也真是胆大包天,为了几张选票,就让人拿刀朝您的身上捅。”夏尔做了个鬼脸,“从这一点上来看,您还真有一股子狠劲,毕竟对别人狠得下心的人比比皆是,能对自己也狠下心的人可是凤毛麟角。” “所以有很多人都看出来了这件事的真相,对吗?”吕西安有些担心。 “聪明人很容易就能猜出来。”夏尔说道,“然而您的这出戏也不是给他们演的,对于您而言幸运的是,这世界上的聪明人只占很小的比例,大部分人都是没什么思想的笨蛋。” 吕西安松了一口气,“您打算怎么帮助我呢?” “我已经帮助过您了,您找的那位起诉莱菲布勒先生的老太太的诉状已经递上了高等法院,明天一早就会见报,而且登载在头条,这篇文章出自于我的大笔,所以它一定会引起轰动。” “是吗?那我很感谢您。” “这倒不必了,”夏尔摆了摆手,“那位阿尔方斯少爷已经替您用支票感谢过我了,这是我唯一需要的感谢。” “可是巴黎的报纸,布卢瓦的人也不会主动去看的。”吕西安又想到了一个问题,“他们更愿意去看《布卢瓦信使报》,巴黎的报纸在这里基本没有卖的。” “那就需要您来让他们看了,”夏尔向吕西安解释道,“您登台的时候随身携带报纸,等到您指控莱菲布勒的时候,就把报纸拿出来念,而我会让人在场外免费派发报纸,等到明天晚上,全城只要还有眼睛的人都会看过这条新闻的。” “可辩论会明天下午两点就要举行,明早巴黎的报纸,您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弄来这里呢?” “这很简单,巴黎的各大报社每天午夜截稿,早上四点多,报纸会送到各个报贩子那里,阿尔方斯已经做好了安排,每一份登载这件丑闻的报纸,在早上五点之前都会准备好两千份。” “两千份!”吕西安吓了一跳。 “然后这些报纸会被送到奥斯特里茨车站,那时候大概是早上五点,从那里快车只要六个多小时就能抵达布卢瓦。” “可是凌晨五点哪来的火车呢?最早的列车恐怕也得等天亮才发车吧?” “但是可以包租专列。”夏尔笑了起来,“这恐怕是历史上第一次为报纸包租的专列吧!沿路不停车,只在奥尔良加一次煤,午饭之前就能够抵达这里。” “到时候您只要准备上台就好了,报纸分发什么的由我带着您的竞选经理来干,我的文章自然由我来负责传播出去。” “这一切需要花多少钱?”吕西安感到自己的胃里像是吃下去了一个铁锚,拉着他的肠胃不住地向下坠着,阿尔方斯的慷慨快要超出他的偿还能力了。 “报纸倒花不了太多的钱,一份也就是几个苏,即便数量买的不少,总价值也不会太高。” “贵的是包租专列的钱,怎么也得快一万法郎吧,毕竟沿途不停车,就意味着所有的列车,都要给这一堆报纸让路。” “还有给您的润笔费呢。”吕西安补充道,“他恐怕也给了您不少钱吧?” 夏尔微微笑了笑,默认了吕西安的话。 腴係郑璃6 “我的上帝啊。”吕西安大致计算了一下阿尔方斯这一次的花费,其实花费的金钱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他在这一过程当中所调动的社会资源,这是用钱也买不到的,“我该怎么回报他的这个人情呢?” “我要是您就不会担心这个。”夏尔打了个哈欠,“如果他想要知恩图报的话,那还是去养条狗吧。感恩是狗身上才有的美德,人身上可没有,至少绝大多数人没有。既然他愿意帮您,您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他是个银行家,在往您身上投资之前已经想好了怎么连本带利地收回去,您在这件事上又没有什么发言权,就随波逐流好了,让他去操心自己的投资吧。” 吕西安苦笑一声,他大致知道阿尔方斯会让他以什么样的方式来连本带利地偿还投资了。 “您给明天做准备了吗?”夏尔终于喝够了水,满足地在扶手椅上伸了个懒腰,“把您的计划让我看看吧,我帮您修改一下——另外再请人送点东西来,他们在火车上给人吃的东西简直就是泔水。” 吕西安将笔记本从抽屉里拿出来,扔给夏尔,他又走到门边,将门锁拉开,让在客厅里候命的仆人送蜡烛和晚餐来。
第47章 辩论 “今天来的人可真不少。”夏尔透过马车的玻璃窗看着街上的人流,那副新奇的样子像是一个第一次被带到集市上的孩子一般,“看来那些关于外省人不热心政治的看法是谣传了。” 吕西安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这是巴黎人常有的偏见。”他看向窗外,无数穿着鲜艳衣服的人正顺着各条道路朝着布卢瓦城堡的方向流去,这样的景象的确像是集市或是狂欢节,人人都喜气洋洋,仿佛在城堡里等待着他们的是什么新奇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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