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口的一瞬间，他便知道自己彻底落入了下风。他最先示弱，把底牌暴露得彻底，甚至于他根本没有底牌。
他本来以为自己在这段关系中游刃有余，等待最佳时机全身而退，可临到关头面对赵煊，他才明白他骗不了自己。
十年光阴早已将他驯化，像断奶的幼儿，像脱敏的动物，像沉溺于毒品的瘾君子，他以为能轻松淡然地离开，可等到该下定决心的那一瞬，才知道痛苦和代价不是他能承受的，于是挽留的欲望彻底战胜了虚伪的洒脱。离开赵煊这件事令他恐惧到极点。
“这就是你大周末的来找我的原因？”
“他们来找我了。”
赵煊警惕地眯起双眼：“谁？”
“你们法务部的主管，还有……赵董的人，他们要我离开，我想知道，这是你的意思吗？”
程廿说得含糊，赵煊还是听明白了，但他不打算解释什么，也不否定，只是疲惫地靠在座椅背上：“你快三十岁的人了，应该知道我的难处，这不只是两个个体的结合，更是两家集团多年筹划的，你难道想打掉两个集团的结合，你能承担后果吗？”
程廿茫然地听着他理由，是的，他明年就三十虚岁了，他爱了十年的人，要结婚了。
他的二十岁过去，一辈子好像也就这么过去了。
程廿强忍着泪水，双眼红得不像话，此刻他已经丧失了羞耻心和骄傲，全凭本能地颤声问：“那我呢？”
“你知道我为什么把你留在身边吗？因为你不算太笨、不花心、性格也不张扬、长相虽不是最拔尖的，也还过得去。”赵煊丝毫不失冷静，“我想你清楚，以这样的条件，可以作为我暂时的伴侣，却不能过一辈子。”
多么伤人自尊的话，可程廿来不及体味羞耻感，他一字字说：“那你知道我为什么留在你身边吗？”
“我不知道。”
“我一直等着，有一天你的眼里只有我一个人。”
赵煊抬起头，眼中闪过明显的无奈与抵触情绪。
程廿觉得奇怪，这样的话是从哪里来的？从前从没有在他脑中产生过，是他想都不敢想的，可他居然当着赵煊的面，鬼使神差地说了出来。
他听赵煊道：“你知道这不可能。”
程廿声音哽咽了：“我知道，但我还痴心妄想，是我自作自受。”
“……”
“你们会结婚，会生孩子，你要让我继续看你们在新闻上一家子恩恩爱爱……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你有没有想过我愿不愿意。”程廿不敢想象这种任性的控诉，怨妇似的低贱乞怜，会出自自己的嘴里。
赵煊脸色冰冷道：“如果不愿意，我没有剥夺你选择的权力。”
程廿突然一阵晕眩，两腿虚软，像被抽去了浑身筋骨，一根柔软的铰链在他脖子上慢慢扼紧。他彻底哑口无言。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曾以为主动权还在自己手里，他早已厌倦了随时准备抽身，却在今天当着赵煊的面求他施舍，赵煊一点点不足轻重的爱意，在他眼里也是施舍。
他以为自己要得不多，同时也很少会主动索取，故而应该得到正面的回应。可这下好了，他被无情拒绝了。
他摇尾乞怜，卑微到了尘埃里，赵煊都能毫不犹豫再踩上两脚。
程廿后知后觉地感受到屈辱，在新郎结婚前夕，被厌弃的情人被赶走什么的，太难看了。
“我……”
“你可以走了！”赵煊打断程廿的话。
中央空调的冷风吹打在程廿头顶，浑身竖起了鸡皮疙瘩。他看着赵煊，目光中充满了无助与迷茫，赵煊全程面色淡然，展现出的是从容，他坐在那个位置上，行事作风一贯冷酷无情。程廿彻底明白，自己来这里是自取其辱，这里不欢迎他，没有人挽留他，赵煊的话像无数巴掌抽在他脸上。
在深秋的某个周末，他被赶出了赵氏集团公司，也被驱离了赵煊身边。
*
程廿回去之后，很快地收拾起行李，简单清扫之后，搬出了三环的房子。
他拖着行李箱和一大箱子书，找了个酒店落脚，又花了仅一天的时间找好了租住的房子，在周日晚上搬了进去。
他站在空荡荡的，布满灰尘和霉味的一室一厅出租屋里，像一场梦境猛地清醒过来，现实强势摆在他面前，将他的偏执、幻象和愚昧一齐消灭了。
程廿向领导请了一周的假，名义上是他上半年未休的疗休养假。院长亲自批的，作为他配合去接洽秦宏集团的嘉奖。这一周的时间，他除了点些外卖，一次也没与外界接触过，也没有上网，出租屋逼仄的客厅里有一架老旧的电视，他打开电视让周围有点响动，常常抱着膝盖一坐就是一整天。
不知道过了几天，门外传来嘈杂的动静，他以为是收物业费的，走到门口通过猫眼向外看，对门好像新住进来几个高高大大的Alpha。头顶也传来移动家具的声音，似乎也在搬家。
这片小区是拆迁安置房，房租普遍便宜，是外来务工人员和刚出社会的上班族群租首选的小区。程廿叹了口气，常年住在三环内的顶级小区，差点忘了这种寻常的居住环境才是自己的归属，他必须学着去适应。
毕竟自己来得比人家早，要不要给新邻居打个招呼送点乔迁礼呢？他想了想，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
他打算回去躺着，这时候手机铃响了，他一看，是宋知习打来的，就接了起来。
“喂，程老师。”宋知习的语调有点担忧。
“小宋啊，是我。”
“您请了好久的假，发生什么事了吗？”电话里，学生毫不掩饰对他的关心。
程廿故作轻松道：“没事的，我最近在搬家，顺便把年假休了。”
“哦……”宋知习顿了顿，小声道：“其实，我很想念您。”
程廿心中一暖，小宋是这些天里唯一关心他的人了，他笑了笑：“你在学校里还好吗？”
“嗯，挺好的。就是好久没在学院见到您了，问孙老师，她也不知道你怎么了，就忍不住打了个电话。”
“谢谢。”程廿说。
“应该是我谢您才对，这一年多来，您是帮我最多的，还有那个新的助学金的事，孙老师告诉我了，真的很感谢您。”
程廿觉得宋知习的话有点不对劲，那些话听着有点像是在告别，但也有可能是这孩子太担心自己了，加上他这一周脑子浑浑噩噩的，没精力多想。他说：“没事的，力所能及罢了。谁都有困难的时候，老师以前也是这么过来的。”
“您还会回来上课吗？”
程廿笑道：“当然了，我又不是身患绝症。”
“那就好……”
挂了电话，程廿看了看手机上的日期，发现今天又是周六，他已经消沉了整整一周。情伤也不是这么个疗法，他也该拾掇拾掇回归正常生活了。
他打算先洗澡，再出门吃个饭。门铃又响了起来，程廿打开门，站在外面的居然是屈秦风。
Alpha穿了身徽墨色厚款双排扣740海军大衣，散发英伦男性的成熟魅力，说风情而不轻佻，说端庄而不过于正式，贵气的精英气质与矮旧的老小区格格不入。开门的一瞬间，他被Omega憔悴的面容吓了一跳。
“屈总？”程廿惊讶地看着门外的Alpha。
屈秦风皱了皱眉，看着程廿消瘦的脸庞：“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程廿低下头，却掩盖不了一脸衰相，索性不遮了，正视他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在公安系统有朋友。”屈秦风自信地挑眉，程廿想起来那个高高胖胖的民警，前两天刚来他这里做了流动人口登记。只要有门路，谁都能查到他的落脚之处。
屈秦风怀着歉意道：“私自查了你的地址我很抱歉。但是好一阵子没联系，我只是想作为朋友来看看你。”
程廿淡淡地说：“谢谢。”
“我……可以进去吗？”
既然人家是好心来看他的，把人挡在门外也不是事儿。程廿不太好意思地往后让了让：“请进吧。里面不太宽敞，您别介意。”
屈秦风涵养很好，并未过多打量老旧的出租屋，默默换上一次性鞋套进来，程廿本应给客人泡茶，但他仓促搬来，家里连一次性水杯都没有，只好拿出一瓶矿泉水。
屈秦风微笑接过水瓶，问：“吃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程廿语塞，如果没记错，他上一顿是30多个小时之前了，外卖盒子也丢了，早记不清吃的是什么。
屈秦风把水杯放在空荡荡的茶几上：“我听说赵煊的婚期定了，就在下个月二十号。”
程廿愣了十几秒，后知后觉地说：“好事儿……”
“看来你不知道。”屈秦风流露出关切的眼神，“你在逃避，这阵子没看新闻吧。”
程廿苦笑：“您猜得真准。”
“我不是来打击你的。你再这样下去，只会糟蹋自己的身体。”屈秦风突然站了起来，脱下外衣，卷了卷衬衣袖子，自顾自走向厨房，打开了冰箱。程廿看出他要做什么了，忙站起来道：“不用了。”
屈秦风见冰箱里空空如也，甚至都没插电，厨房里还有空置多年后的霉味，煤气灶上结了一块快污垢，都在告诉他此地不宜做饭。屈秦风转过身，头疼地看了看程廿。
厨房里的男人身穿棕色粗纺羊绒衬衣，卷起一截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整个人显得稳重又优雅。秦宏集团的老总，万里挑一的顶级Alpha居然在破败的出租屋里给自己做饭，这件事简直再魔幻也没有了。让程廿更加无地自容的是，还因为设备简陋无法下手。
程廿也不是故意要来找罪受的，他是被房东骗了，起先听说这个房子很久没人住了，想着应该比较干净。他喜欢干净，不喜欢一个房客刚搬走，就住进下一个。他觉得这样是不专一的体现，如果上一个房客是很久之前的就容易接受一点 ，哪想到长期没人住进来是因为房子太过脏乱差。
最后屈秦风放弃做饭的念头，一个电话差他的助理送来了熟食。足足十几个打包盒，把他的小方桌摆得满满当当。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卖相是五星级酒楼的水平。程廿的肚子叫了两声，他们都听见了，程廿便没拒绝，抄起筷子吃了起来。
屈秦风在边上静静地看着他吃，程廿着实饿坏了，这一顿吃得比他一日三餐加起来都多。旁边坐了个Alpha，他也不讲究，丝毫没有遮掩食欲。吃到中途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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