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算放下平板时,想起一个人,好友列表里搜出他名字,没说什么,转过去100块钱。 然后跟姚江打招呼:我去看看老师,不用送,下午就回了。 严廉到他快出门的时候才回:可以啊,追到了?我就说他不直吧! 又说:历中行,你可真……那啥。 行:? 严廉:真可爱。 历中行脸一黑,正犹豫要不要把他删了,这条火速撤回,改成了:真实在。 严廉:隔这么十万八千里的,我又不认识那位,你不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赌赢了啊。 他收了转账,又转回来199块,备注“随份子”,说:交个朋友吧,这回认真的。 历中行脸色这才好转,没收他的钱,只笑笑说:严博士,以后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你发个消息就行。 言下之意,交朋友可以,有事您吱声,没事就少撩闲吧。 严廉心思活络,无疑是听懂了,但皮痒,这人太正经,他觉得好玩:家里那位看得这么紧哪?虽说他不直,但你俩看起来撞号啊,没想到真成了……能不能透露一下谁上谁下? 行:无可奉告。 严廉的好奇心来去如风,见人这么斩钉截铁,只好道:嗐,行吧。勘探这块儿什么时候要我出力你就说。 历中行回了个抱拳的emoji表情,撂下平板出门。 毕峰轩顶层的综合娱乐室,斯诺克球台,红球已经清空。 白球击出,姚江收杆起身,一记清脆的碰撞,蓝球落袋。 侍者将蓝球取出归位。 Baron走过来,手搭上Abel的肩,对方立刻会意,将球杆让了出来。老爷子身形胖大,足有一米九,行动却并不迟滞拙重,他抱臂看姚江的第二杆。 不紧不慢,黄球落袋,2分。 绿球被带到,从洞沿轻轻弹开。 姚江注视了一会儿母球和桌面,弯腰迅速出杆,绿球、咖啡球接连落袋,7分。第三杆蓝球不进。 加上姚江此前清掉了最后一颗1分的红球,本轮共15分。 Baron约姚江一早见面,人到公司,说在毕峰轩等他。他来了,却只叫Abel同他打斯诺克。 姚江奉陪。第一遭,出于对吴东云父亲的尊重;第二遭,出于对老人家的尊重。 眼见Abel败局已定,倒准备来力挽狂澜。 姚江找不到继续奉陪的理由。手掌微松,球杆擦着虎口滑下,竖直握定前段,展臂交给侍者,“我得去接人了,您慢慢玩。” “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Baron倚着球台拄杆而立。 他摆摆手,球杆被接走,侍者开始收拾桌面。 “坐吧。”他脸上不辨喜怒,率先坐到一旁,“看你小子球技不错,好不容易手痒一回。” “有事请讲。”姚江懒得跟他虚与委蛇。不端他的碗,不受他管。 “真要接人啊?”老爷子看他不坐,一副讲完事随时走人的样子,不期然露出笑来,脸部的褶皱牵开,故意倚老卖老的气场就分流而散。 姚江点头,抬手拒了侍者端过来的酒杯。 “好,果然是最后都要陪东云坑我一把的小子。”Baron自己喝了口酒,说,“想不想跟着我干?” 姚江说:“我不打算再常驻国外,就不考虑了。” “那我直说,万汇城的项目,可以冷一冷。”他垂手道,“这次我收了美驰,不是跟自己儿子过不去。” “我这儿子,风流成性,我清楚。但这次他到京城厮混,我让任齐平去盯着都没盯住。”老爷子淡淡一瞥,似有迁怒之意,“边疆重臣都不抵朝中小吏,更何况铁路局长的千金,是说追就追,说甩就甩的吗?” “我听说,为了跟他在一起,人家姑娘连自己对朋友放话的承诺也打破了。他倒好,没探到想要的消息,一年半载的样子都不装。我如果不接美驰,这口气就该美驰受着。现在我接了……东云的M&C,还有哪个项目,能出这口气?”
第57章 57 焦骨 57 黎永济病房卫生间的灯管坏了。护工老刘说已经报修,但医院后勤的维修工人迟迟不来。 手机关机之前陌生人的来电烩成一锅,左一句右一句,如同爆米花在脑海里裂变膨胀。说老的骗民工血汗钱,小的也欺负工人;说你家一砖一瓦,都是你看不起的人建的,当心半夜被砸死。更多的,懒得拿这种话审判他,上来直接问候祖宗和母亲,如果不挂断,就是几分钟不重样的脏话,义愤填膺,所向披靡。历中行当时反应不过来,只感到一股出离的吊诡和割裂——那些腌臜污秽得他这辈子都想象不到的词句里,每一个字都充溢着正义。 相比起来,仅仅是消极怠工不出现,实在已对他非常仁慈。 只不过远没有想到,虚拟网络的波及面如此深广,触及普通生活的细缝微隙。即使你关掉手机单方面与世界失联,它仍会找到你,像一缕无孔不入的幽灵。自杀、抑郁,从不是危言耸听。 历中行洗完手,关掉水龙头,撑着盥洗池的台沿调整了一会儿。才准备出去,听见病房门打开,有人走进来。 “黎老师。”他说,“您还好吗?” “你怎么来了?”黎永济停顿,好像在等待。 历中行此刻身处昏暗的狭室,忽然感到倦怠,想暂时躲一躲,不去参与门外可预见的往来机锋。 微弱的水滴声里,他站着没动。 黎永济和他一向默契,没等到人出来,自若地继续:“坐吧。我没什么事。” “当年我们算是忘年交。”男人冷不防地感慨,“这次闹成这样,您还是不联系我。” “我老头子都没提当年勇,你才什么岁数,这么伤春悲秋。”黎永济话家常一样。 “您不需要我帮忙,也不为中行考虑考虑吗?”他沉缓道。 黎永济避重就轻,笑一笑:“我这孩子什么德行,你不知道。要是我找了你,他才要怪我。” “您还是怪我后来不跟葛老一条心。” “小卫。”这么多年来,黎永济再次这么叫他,“他想搞文物外交,你认准招商引资,政见不同,后来形势有利于你,仅此而已。他是我最好的同学,你是我家的恩人,旧事不用再提了。” “珉王陵之后,您还认他这个同学。” “难道你来我家,不是他指的路?”黎永济打了个呵欠,“教国画的张老师看在大家都是邻居的份上,收了我一幅牡丹焦骨图,可我知道,他瞧不上我画这个啊……又怎么会跟你介绍我。” 对方彻底缄口。 寂静中,卫生间似乎传来窸窣一响。 黎永济阖上眼:“小卫,我累了。” 男人坐在原地,仔细听那个方向,灯是黑的,没有动静。 他起身告辞,说,您多保重。焦骨牡丹,如果有幸,我还想再看一眼。 卫书记走后良久,历中行才开门出来。 黎永济没叫他,自顾自发呆,看到他,说了一句,“他也配?” “你怪他。”历中行想,珉王陵事故一力承担,老师的牡丹,不是因抗旨被焚,而是遵旨焦骨。卫书记从来没有读懂那幅画。 “葛老头毕竟对不起我,我还没那么向着他。”黎永济摇头,“只是看不上这小子。葛老头看重提携他,连我的事也指给他办,信任至极,后来风向不对,他很快划清界限,改旗易帜。” “老师,珉王陵不是你主动要求发掘的,是吗?”历中行说,“是葛老?” 话赶话讲到这里,黎永济只好说,“削个苹果来。” 买的都是粉苹果,软,好嚼,历中行削皮之后,还是用水果刀分成小块。 “葛孚这人,有本事,有抱负。我跟他,同窗七年,同寝三年,曾经是最好的朋友。”黎永济拈了一块,放进嘴里。沙粉的口感,没什么汁水,在舌面化开,莫名噎人,不好咽。 “毕业之后,我聘教职,他走仕途,各自发光,常常相聚。因为我的缘故,他对考古很感兴趣,也很了解。改开后,大力引进外资,社会、文化领域的风气也在变化。《泰坦尼克号》座无虚席,一票难求;我们向往法国人的浪漫,称赞德国人严谨,到处讲日本人素质有多高……当然,最羡慕美国人,自由开放,强大自信,发达国家嘛! “葛孚不这么觉得。他觉得老美再厉害,也是只有短短百年历史的聚散浮萍。这话他对外不能讲,只跟我讲。他说,永济,咱们要搞建设,但只搞经济不行;要引资,但跪着招商不行。我们有乒乓外交、熊猫外交,更该抓起来的,是文物外交。 “当时我说,葛老头,你这有点民族主义了吧?现在讲的是‘太平世界,环球同此凉热’。但他表示,已经争取到了一定的支持,现在的问题就在,要出成果,要好,要快,把最新的东西拿给人家看看。 “哪儿有现成的东西呢?只有王陵。王陵就在那里,不用找,打开就行。那么多王陵,选哪个?他说,史书记载,珉王对西方使节格外友好,拥抱近代技术——其实就是喜欢钟啊表啊之类的玩意儿——还允许西方传教士跟自己讲经,这不是绝佳的代表? “我觉得,开珉王陵,不确定以现在的技术,有没有万全的把握。他则乐观,让我多雇点人,众人拾柴火焰高,没有攻不了的关、克不了的难。我说,既然你都想好了,我自然也没有二话,没想到啊,半百之年,咱们老哥俩还能撸起袖子干一场。” 到这里,黎永济停了半晌,揉一揉眼角。 历中行低头慢慢吃了一块苹果,假装没看到那眼角皱纹间,湿润的水痕。 同袍同志,修我戈矛,一人难求,终身难忘。 “葛孚不是故意……他放心我,所以把这事甩手交给我,让我写报告,签名字,做主事人。如果成了,是要让我声名鹊起。”黎永济笑,笑造化弄人,世事无常,总不按期盼发展,“但没成,出了事故,我当然逃不掉。追责的时候,他亏着心计算,与其两个人都陷进去,不如撇干净保一个。我懂啊,是这个理儿,所以我同意。” “但世间的情谊,是不能这么计算的。大半辈子的朋友,做不成了。” 历中行买来灯管和工具,自己动手把卫生间的灯换了。 灯管两端旋拧上去,金属与玻璃摩擦生响。换好时窗外的天色已晚。日薄西山,黄昏降临,一切笼罩在暮色中,温柔黯然。 黎永济今日耗了太多心神,早早睡了。面容和静,不为往事所扰,像木心阅过沧桑之后在诗里写:不知原谅什么,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他跟回来的老刘交班,轻手轻脚带上门,然后匆匆穿过走廊,往电梯走。 说好了下午回去,耽搁有点久,怕姚江下班得早,他还没到。 没想到电梯门一开,就与那双桃花眼不期而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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