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照在密林里的三个人身上。丘平还没缓过来,责怪雷狗道:“你怎么不告诉我聋婆能听见?!” “村里都叫她聋婆,我从来没叫过。这你还不懂吗?” “懂才怪!我们说话她都能听见?” “能听到一点点吧,她的耳力很弱。” 麻殷道:“即使她是个健康人,我们也不太会去听一个穷老太说话。” “麻老师在自我反省呢。” 麻殷懊恼道:“我真不该搞那个狗屁画展!还叫月华脱面具见人,她根本不想见人。” 丘平宽慰道:“你是想让她的才华被人看到,帮她适应社会。她要是能独立自主,就可以脱离她的父亲,证明她的价值。你也是为她着想。” “证明自己价值很重要?瞿婕嘴毒,她说得对,我们炒作猫女,基本道德都没了,谈什么艺术。” 丘平捏捏他的肩膀,“你最近心态变了很多。” “呵,什么功成名就,在这时候全不作数。什么是重要的,樊丘平,你说什么是重要的?”麻殷倒退着走,看着两个朋友。 丘平回答不出来。麻殷笑道:“重要的是,我现在会去敲月华的门,她会让我进去,看她的画。这个最重要!” 丘平乐了:“傻逼,你确定她会开门?小心大福出来挠你。” 麻殷不理他,自顾自快步往前走。林里安静得鸟叫都听不见,丘平望向身旁的雷狗,“怎么不说话?” “没话可说。” “装什么酷,你跟殷殷一样在忏悔?” “没有,”雷狗沉默了几秒道:“刚才聋婆说‘他回来’,我还以为谁回来了。” “啊?” 雷狗在脑子里搜索词语,最后放弃了,直白道:“嘎乐,我以为是说嘎乐回来了。” 丘平嘴唇动了动。雷狗慌忙解释:“不是因为我一直想着他,我就是突然想起……灵光一闪……” “甭解释了,”丘平笑道:“越描越黑。”雷狗尴尬地低头看路,丘平拉住他的手:“你说他有没有中招?” “中什么招。” “感染,阳了,美国疫情那么严重,躲不过吧。” “他身体好,中了也没事。” “他的好身体在这儿呢,现在他用的身体是我的。我运动少,挑食,还他妈爱熬夜,这体格保不齐直接ICU。”这么一说,两人都忧虑起来。 丘平转念一想:“没事,嘎乐不爱凑热闹,更不会去人多的地方,不会感染的。” 雷狗道:“他那边没有中药吧,要不我们给他寄点?” “嘿哟,吴郎中搞的是安慰剂,你还真信!嘎乐是化学专家,金嗓子都不肯吃的,收到这玩意儿,不得笑你傻子。” 雷狗微笑。两人不再说话,嘎乐的幽灵在黑暗中短暂浮现,又隐身了。 雷狗的话不是“灵光一现”,从年初开始,嘎乐就常常给他发信。雷狗偶尔也会给他回信,不外是那几句话,“好”“最近怎样”“没事”,一般不超过五个字。 猫女回来圣母院那天,雷狗想,应该给嘎乐打个电话。他选了丘平以前住的小房间,锁了门,又朝小窗外巡视一圈,才坐在椅子上,拨通了电话。 那边每一声响,雷狗都要挪一挪屁股。挪到第四下,那边接电话了。 “雷子,”电话那头说。 雷狗一阵迷糊,看了看那串美国号,他把电话重新贴近耳边,低声道:“你的声音没变。” 嘎乐笑了:“没变,我还记得怎么说普通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边不语。过了会儿,嘎乐道:“你也没变,话还是那么少。” 雷狗一时想不到该说什么。“想我了?”嘎乐道,“听到你的声音很开心。” “你没感染吧?” “你是说Covid吗,暂时还没有。不过病毒进化出很强的传染性,你我迟早都会被感染。” “是吗,”雷狗不信。 “全世界快开放了,我们会回到以前的生活。” 雷狗很愕然,这句话对他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我知道国内目前还封锁着,但很快的,”嘎乐一贯理性的语调中,透出了几分喜悦,“我们又可以到处去,想见谁就见谁。” “那挺好。” “雷子,我本来打算在美国熬几年,等我站稳脚跟,再回来找你和丘平。但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谁想过门会关上,把人硬生生隔在两边?我很想你们,我想立刻见到你们。” 雷狗不语。“雷子,你还生我气呢?” “生你气就不会给你打电话。” 嘎乐声音带着沙哑:“我现在说什么,都是在为自己辩解……你想的都是对的,我自私,想着自己先逃出生天。结果不管跑多远,一照镜子,就见到丘平。” “你还没习惯?” “习惯了一阵,现在又不习惯了。我越来越想他,看着镜子跟他说话,他也不回复我。” “神经病,”雷子的心针刺似的。 嘎乐笑道:“还好他身边有你。” “不一样。” “嗯,我很后悔,我应该在他身边陪着他。” 雷狗不是这个意思,他想说一切已物是人非,当初的关系全不一样了。临到嘴边,他却道:“你注点儿意,能不感染最好别感染。我给你寄连花清瘟?” “什么东西?” “清火润肺,治肺炎很有效。” 嘎乐哈哈大笑,“行吧,以前我一生病,你就逼我吃苦药。这个苦不苦?” “多大个人了?怕苦含块冰糖。” “嗯,”嘎乐乖巧应道,“听到你的声音很开心。” “你说第二遍了。” “雷子,我们很快会见面。”雷狗不语。嘎乐道:“谢谢你照顾丘平。” 挂了电话后,雷狗不免有点愤愤不平,心想,谢谢我干嘛,丘平是我老婆,照顾他应当的。 雷狗望着小窗。小窗像个井,他在井底,望着有限的天。天看着那么一小块,但它延伸到无穷远,连着他肉眼看不见的广阔天空。嘎乐真的会回来吗?顶着丘平的模样回来,没事人一样,三个人像以前一样相处? 雷狗感到不可思议,也绝不想这情景变成现实。他躺在床上,心道:“不可能,回国没那么容易,等疫情结束再说。可疫情会结束吗?不会的,嘎乐太乐观了!瘟疫越来越严重,三五年完不了。” 他稍感到一点“被保护”的安全感,把脸埋在枕头里。 #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开
第82章 方相氏 “甲作食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腾简食不详,”两米高的魔怪人形,一边左右摆着肩膀,一边唱道:“揽诸食咎,伯奇食梦!” 烟雾弥漫,闻着有股烤蚕蛹和药草的味道,一路看过去,魔怪后浩浩荡荡跟着小童,都戴着凶兽的面具。唱词铿锵:“强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随食观。错断食巨、穷奇、腾根共食蛊。”魔怪挥舞手里的兵器,左边拿的是长枪,右手拿的是盾。它面容凶恶,四只金色的眼排列在额头下,穿着红色和黑色长袍,手上套着毛乎乎的兽皮。 “嚯!”魔怪喊。小童们拿着柳枝,跟着喊:“祛!祛!女不急去,后者为粮!女不急去,后者为粮。” 魔怪大踏步地往前走,伸着脖子,发出“祛!祛!”的威胁声,手里的长枪舞得虎虎生风,烟雾中真乃凶神降世。环绕村子一圈,他走进了一个院落。院子的招牌原本是“瑶垚灵修中心”,现在字迹脱落,只看清“垚”和“心”两字。 它立即从高跷上跳下来,脱下面具,露出丘平汗水淋漓的脸。 雷狗拿毛巾给他擦汗,给他倒了一大杯冰水,“好玩吗?” 丘平笑道:“好玩儿,今天人好多,路边还有人给我下跪。” “真的?” “真的,下周我还演。” “踩高跷很累,对你的脚不好,”雷狗帮他脱下护腿,揉了揉他连接假肢的关节,“酸吗?” “不酸,大姨说我天赋异禀,就该干这一行!照我看,现在封建迷信卷土重来,信神拜佛的人越来越多,我转行得了。” 雷狗按住他的嘴:“不要乱说话,得罪神灵。” 丘平扯开他的手,点着他的额头说:“雷戬彀啊,你没两年就三十了,也是经过风浪的人,怎么脑子反而后退化到上古时代?” “少说废话,去神像前上香。” 丘平站起来活动活动腿,洗净了手,然后走到院子正中。大姨把假山假水都撤走了,院子里只有一栋方相氏的神像,跟丘平戴的面具一摸一样,四眼方脸,手戴熊皮。丘平点了柱香,默默念了只有他听懂的话;这是在大傩中扮演方相氏的“巫人”必做的仪式。 上完香,丘平欣慰地说:“最近天好,游客多了起来,今儿外面起码有一百多人。” “一百人有了,澡堂的房有八成订了出去,”雷狗很欣喜:“大眼说今天两百斤面都用完了。”丘平望着外墙,有透视眼似的,看到门外三五成群的游客。他们脸上戴着口罩,手腕缠着村里特产的“祛五毒绳”,他们不光会在村里吃吃住住,很可能还会买点祛瘟香包、祈福包,或者武居士的算命功德套餐。 这都源起于大姨的崩溃。刚过完年的某一天,大姨披头散发地来到圣母院,在礼拜堂里一坐不起。雷狗和丘平问道:“怎么了大姨?”大姨号啕大哭。他们慌了手脚,连忙安慰着哄着,纸巾源源不绝供应着。 大姨哽咽道:“我李芳华虚岁61,人到这年纪也活够了。” “别别,大姨您还年轻,到底怎么啦?” “人到这岁数都退休了,我倒好,折腾半天折腾出一堆债。装修我那破院花了70万,大姨还不起了。” 雷狗愁道:“我也没钱,年前把钱投到了澡堂里。” “我不是来借钱,”她拉住丘平,“你脑子灵,你说能咋办?” “大姨,这时势能咋办,村里没人来,旅游业是完蛋了,要不您出去打工吧。” 大姨哭得震天动地。丘平劝道:“现在啥事都得等疫情结束后再说……”转头看雷狗,只见他神情郁郁,心里保不齐比大姨还难受,丘平话锋一转,“疫情结束不了,那我们看看能不能赚疫情的钱。” “怎么赚?” “我们村擅长什么?” 也是抱着尝试的心态,他们给村里立了个巫神偶像。方相氏在古代可是大人物,周礼记载,他是掌管驱鬼驱瘟的大巫人,带领十二兽,甲作、巯胃、雄伯、腾简、揽诸、伯奇、强梁、祖明、委随、错断、穷奇、腾根,边走边舞,驱赶鬼怪、疾病和噩梦等,这仪式称为“大傩”。 吴郎中只知道滚鸡蛋,哪懂什么“傩”?大姨也没这文化储备,全靠丘平用公关搞活动那套,一半套用古书,一半从影视剧找灵感,设计出了个相当壮观的驱瘟仪式。
106 首页 上一页 84 85 86 87 88 8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