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你没有别人来。” “嗯,能挡住我,就基本没人能进来了。” “……” 两人的谈话简直是各走各路。但终究是在平行道上,互相听得懂。猫女说:“你不要来。” “我下次来会敲门。” “敲门也不可以。” “好,”雷狗决定不跟她纠缠,换个方式说,“修房子的时候,你可以住进圣母院。” 猫女很是震惊。她预想过几个可能,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她打开大门。雷狗道:“你住进来,我不收你的钱。你的房子是我和嘎子砸坏的,我们修好后,你再搬回来住。” 猫女低下头,她的脑子处理不了这种情况。 静默了很长时间。她终于想出一句话:“你要什么?” “我要和平。我帮助你,你帮助我。” “我没有什么可以帮你。” 雷狗想,她逻辑清晰,表达完整,只要不发病,看起来完全是个正常人。他道:“有,我想问你一些事。你回答我就是帮助我。” 猫女抬眼看他。雷狗道:“你叫圣母院‘医院’,为什么?” “它是医院。” “你怎么知道的?” 猫女想了好一阵,判断雷狗值不值得信任。 她终于站起身,走进黑漆漆的里屋。过没多久,她走了出来,手藏在身后。雷狗伸手索取,她往后缩了缩。雷狗有点不知所措,他对女孩本来没多少办法,何况猫女异于常人,不知道怎样才能跟她电波相连。在面具里,一句话突然冒到了嘴边,“我们院也有黑尾巴鱼。” 猫女“啊”了一声。雷狗不明白黑尾巴鱼是个什么,不过也不需要明白,他说:“大福在院里住得好好的,每天抓黑尾巴鱼玩儿,你过来吗?” 猫女思考了一会儿,终于把手上拿的东西递了过去。雷狗急不可待地翻看。最上面的是张老照片,雷狗一眼就认出年轻时的大豁牙。原来他年轻时就少了门牙,但头发浓密,体型瘦削。雷狗眷恋地看着照片里的人,年幼时的回忆纷至沓来。 再翻看底下的其他照片,乱七八糟的文件、来往书信……学者的推测是正确的,圣母院果然是因为那个原因才建起来。 猫女见他入了神,也不说话,从房间里源源搬出许多东西。都是她在雷狗回圣母院之前、在废墟里捡的。她从温泉的窗口爬进去,一点点地把看中的东西挪回家。大部分是纸张,也有碎瓦片,有门牌、书本、烛台、破碗烂盆,植物种子、饮料罐,雷狗觉得一些东西眼熟,但也记不起原来的位置了。 再说话时,雷狗的声音里充满了温情,“这些都给我可以吗?” 猫女说,给你。 雷狗笑了起来,柔声道,你跟我回去。 回医院? 不,现在圣母院是民宿了,民宿的意思是你在外面的家。 家? 对,走吧,跟我回家。 丘平回来的时候,就见到礼拜堂的长凳上坐着猫女,猫女膝盖上躺着大福。大家都有点拍她,离得远远观望。丘平惊得张大了嘴,良久才回过神来,问聋婆:“雷子呢?” 雷狗在院子的水池边清洗一堆破烂,洗好了,就晾在草地的报纸上、夹在晾衣绳上、倚靠在砖墙上。 丘平走近墙边一块长满霉斑的破木板,一米长,五六十公分高,只剩了半截,上面刻着“瘋病”两字。惊诧道:“这是什么?” 雷狗擦擦手,蹲在他旁边说:“我找到了圣母院的招牌。” “疯病是……” “麻风病院,圣母院是建来隔离麻风病人的。教授告诉我,澳门有一家圣母院,做的也是同样的事。” “啊,”丘平茅塞顿开,难怪位置如此偏僻,村民又对圣母院退避三舍。这建筑既像医院,又像监狱,当时人极度害怕麻风病,说是给患者治病,主要还是把病人关在正常社会之外。 雷狗给他看病院的老照片,麻风病人形容可怖,身体畸形,照顾他们的是一群教士和护士,有外国面孔,也有中国人。老照片里的圣母院像是恐怖游戏场景,那时候却是这些人唯一的收容地。 “你打算把这招牌留着?” “嗯,圣母院的东西都留着。”雷狗把抹布晾在太阳底下。 疲于奔命的一天,发生了这许多事,结果太阳还没落山呢。 那天晚些时候,拍鸟拍鸟大师和关律师退房离开。两夫妻整洁体面,互敬互爱,上午的事故仿佛没发生过。康康不舍道:“多谢光顾圣母院,希望很快再见到您。” 关律师握住她的手。雷狗很少出来送客,此时特地来到门口,帮他们提行李。拍鸟拍鸟大师说:“给你们添麻烦了,等会儿我去医院陪护宗先生,医药费用方面由我这里承担。” 雷狗没有拒绝,简短应道:“好。”又对关律师说:“谢谢。” 他感激的自然不是医药费。 关律师笑道:“祝老板生意兴隆,过两天没那么忙了,再来找你们玩。”康康道:“一定要来。”关律师亲密道:“嗯,要是老板欺负你、克扣工资,对你有不当举动、说不合适的话,随时来找我,我帮你主持公道,准保让他赔得倾家荡产。” 雷狗心一凛,下意识把手插进裤袋里,缩小自己的范围。 猫女在圣母院住了下来。雷狗给她准备了一间房,但她几乎每个晚上都睡在礼拜堂,跟大福一起躺在圣母脚下。她的作息非常有规律,醒来就在雷狗的房间看书写字,傍晚开始在外面游荡,从不和众人一起吃饭,也不搭理任何人。 游客以为她是哪家的孩子,常常有人逗她说:面具很可爱,你画的吗?猫女总是冷冷地瞪着人,只声不出。丘平挺怕她突然张嘴咬人,或者点火烧掉游客的帽子。 能跟她沟通的只有雷狗。雷狗跟她说话分外有耐性,嘱咐她不能进住客房间,不能戴猫面具出现在人家窗户外,尤其是晚上;每天要穿整齐的衣服,不能在客人跟前抓黑尾巴鱼;不能吃花盆的土和猫粮,喝水要用杯子;不能设陷阱抓人。 大家对她有芥蒂,都不爱接近她,唯有雷狗跟她亲。她也喜欢和雷狗在一起,在雷狗的房间进出自如,渐渐地丘平不太高兴了。 丘平不高兴的是雷狗的注意力被分走了,此前还不能行走时,雷狗对他照顾得分外细致,怕风来了把他吹散,怕大太阳把他融化。后来没这待遇了,没了就没了吧,他一个大人也不需要放在掌心里呵护。现在见猫女得到雷狗关心,让他忆起了做废物的好时光,不免就吃起醋来。 他道:“人一女孩,没比你小几岁,你让她睡你房间合适吗?” “她没睡我房间。” “迟早的事。等客人多了起来,难道她能在大庭广众下睡觉?” “也是,”雷狗道,“那让她睡我房间吧。” “你……” 雷狗拉住他的手:“我跟你睡。” 丘平心一酥,笑道:“不要脸。” “我说真的,我搬去跟你住。” “圣母院那么多房间,你非住我屋,那不等于告诉别人咱俩是一对吗。” “咱俩是什么?”雷狗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丘平的心乱了起来,他知道雷狗想要什么答案。但他们胡乱睡睡还行,真要确立关系,他只感到痛苦。他想,雷狗爱的是嘎乐,把雷狗深深吸住的是嘎乐的躯壳,每一次两人靠近,他便失一次恋——不对,失两次恋,还要算上嘎乐对他的背叛。怎么搞,他都是输家。 “我不知道咱俩是什么,”丘平淡淡道,“你叫对了我的名字再说。” 这一天来了两个快递,都是巨大的包裹。拆出的第一个是给康康买的望远镜。康康兴高采烈的,把礼物搬上阳台,装好了底座。眼睛凑近镜孔,调整距离,对准远处的水鸟。 丘平问:“看到天鹅了吗?” “看到了,”康康略微失望道:“没想的那么好看。” 丘平弯腰看进望远镜,只见天鹅在湖面漂浮,偶尔把脑袋伸进水里叼鱼。他们拆第二个包裹,是个又扁又平的事物。“谁寄来的?”康康问。“拍鸟大师袁先生。”康康欢呼一声,“这照片拍得好看!” 他们也是第一次看拍鸟大师的作品,天鹅在浅蓝水上展翅,蓄势待发,将要飞起的模样。康康道:“还是拍出来有意思,多生动,比肉眼看有意思得多。这是送我们的吗?” 雷狗:“相框后面有字。”字体很秀逸,写着,祝圣母院和各位乘风御水,天空海阔。 “拍鸟大师还挺有心。”丘平倚着栏杆道:“在湖岸燃烧自己,冷落老婆,给我们留下这样的好作品。” “你说他们会离婚吗?”康康出神地看着画。随即自己回答:“我觉得离了好。你们说,为什么那么多男人对外面的事,外太空啊、文学艺术啊、体育国际大势啊,比对跟前的人更有热情?” “您这问题可太大了,简单来说,要靠男人的话这世界早完蛋了。” 康康笑了起来,“教练怎么看?” 搁平时,雷狗是不愿想这种问题,但经历了这些事,他的心境和眼界都起了变化。他不会表达,只是说,“嘎乐说得对。” 康康甜蜜地拉着他的胳膊,“就是,要只有你们男人,天天为一亩三分地打架,烦死人了。就说那个二姐夫吧,在桃林弄了几百米的栅栏,丑得要命。他自己摘桃也不方便啊,为了那点小钱,吃相真他妈难看。” 丘平跟着骂道:“那傻逼得寸进尺,贪得无厌,总有一天被自己的桃子噎死。” 最近住客多了起来,一靠近桃林,保安就笑眯眯上前要入门费,一天能收个千八百的。以雷狗对二姐夫的理解,这笔钱必然让他更馋更贪,更想方设法从圣母院弄钱。 “路只有那一条,只能先顺着他。” 丘平望着广袤的湖,突然把眼睛贴着望远镜。“怎么了?”康康奇道。 “那边有艘船。” “海盗船吗?”康康笑道。 “游船,猫女开的那种小艇。雷子,我们这离游船码头有多远?” “不晓得,应该不太远,开车走山路花的时间长,直线距离的话,我们离县城没多远。” 丘平直起身,眼睛亮着光,“猫女能开船来,我们的客人为什么不能?” 雷狗这才明白他的意思。陆地上走不通,可湖水没有界线、没有围栏、也没有油呼呼的二姐夫做拦路虎! 想了想,他点头道:“我觉得行。” “必须行!游船码头是谁的?他们家的宝贝女儿正在咱家打秋风呢。” 两人眼望湖的远处,山峦叠嶂,水面如镜。不久的未来,等山上的树木全部变绿,船只就会带着人驶近圣母院。一船的人,从五湖四海来到这里,没人设置关卡,没人审核他们的来处。无论他们是谁,他们的愿望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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