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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母院在哪一边

时间:2023-12-09 14:00:11  状态:完结  作者:安尼玛

  雷狗怒道:“我不怕事!”

  “你不怕事的话,这时候应该走在前头,带着大家冲。”

  雷狗愤愤盯着嘎乐:“没用,干什么都没用,他们这是无谓的牺牲。”

  “乡亲们可不那么想,丘平也不那么想,”嘎乐想起一个有趣的事,“你看丘平,比你更像这个村的人了。”

  雷狗无语。

  一队人龙,拖拖拉拉向前走,恍惚间雷狗感到在做梦。在他的记忆里,除了锣鼓齐鸣的过大节、热热闹闹的驱瘟仪式,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场面?电视里播的,奥运传递火炬、阅冰、夹道欢迎某领导莅临指导……全都是喜事,大家鼓着掌、欢着笑。

  此时怨怒与兴奋交织成一种浓重的气氛,除了孩童,大部分人都很安静,偶尔交头接耳说几句话,大多数时候只是默默前行。老元和大白们也卷进了这氛围里,既不强拦,也不劝阻。他们也是这仪式的一部分,雷狗突然想,有什么把大家都牵引去了——是那艘没有目的地、也没有人掌舵的大船,生成了一股难以遏止的力量,把所有人都推向一个结果。包括他自己。

  他不想这样,他拉住嘎乐:“我不想去,我不参与,也不看!我们回去吧。”

  “不,”嘎乐坚决道:“你一定要去,这是你村里的事,丘平都去了,你怎么能退缩?”

  “我……”

  嘎乐反牵着他的手,“没事的,跟着我走。”

  雷狗身不由己地被嘎乐牵着向前,越是接近村口,他越是感到窒息。那里也是桃林的入口,二姐夫声名狼藉的收费岗所在,是他小时候被“人**”大豁牙放生的地儿,那天发生的事儿清晰地冒现在脑子里,大豁牙对着村子喊“孩子回来啰”就跑了,剩下雷狗自己一人面对陌生的村子,吓傻了。而此刻,村口和桃林前站满了人,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多。他再次感到自己在面对一个不可解的群体。

  围栏之前,站着另一队人,组成一堵人墙。两边人马对峙,一时间没人说话。

  雷狗和嘎乐跟上大队,站在了丘平旁边。嘎乐问:“那边的秃子是谁?”

  “镇长,”丘平笑道:“奇了怪了,这人我从来没见过他的脸,上回见的是背面。现在面对面了,还是看不清他长啥样,丫戴了三层口罩吧。”

  “他长啥样有什么关系?这阵势,是要跟乡民对着干了。”

  “他们人不少,老朱好像有点怕他,按说老朱应该上前先给他一大嘴巴子。咦雷子怎么了,脸色跟见了鬼一样?”

  雷狗默默不语,只是看着漩涡中心。

  他们的注意力被拉回了主战场,老朱终于越众而出,大声说出他们的诉求。“我们要出去,要干活儿挣钱,我们的店要开门做生意!”

  “都给我回去。”那边用一句话回答。老朱们很不满,两边争执了起来。老元等人上前劝和,结果双方越吵越大声,人群像磁铁一样往中间挤,话声杂乱,听不清谁说了什么。

  丘平叹道:“吵来吵去有屁用,镇长根本不听他们的。你能拿他怎么着,他又不靠你赏饭吃,父母官父母官,他才是咱爹,爹干么听儿子的!”

  嘎乐笑了:“你打算怎么孝敬爹?”

  丘平坏笑着,举起手上的大铲子。嘎乐和雷狗都没注意到丘平手里抄着家伙,很是吃惊:“你从哪儿拿的?”

  “幸福万家小卖部,上回我发飙的时候扔在那儿的,有人捡了放在土地公边上,”丘平对雷狗道:“这是土地爷爷帮我保存的,为了在今天派上用场。”

  丘平走到长长的铁皮板前,这铁皮板简直就是万里长城的架势,围住了村口,还把村子和桃林隔开了,只在二姐夫的收费岗前设了扫码器。丘平抬手,跟打棒球似的使劲一挥。砰一声巨响,铁皮凹进了一个坑,全场都被这声音震住了,目光投在樊丘平身上。

  樊丘平握着铲子,磐石一样立着。雷狗这才反应过来,立即奔到丘平身边,可到了丘平跟前,他又不知所措。这樊丘平气势凛然,让人敬畏,雷狗甚至有一刻怀疑,丘平被什么附身了,平日里笑嘻嘻好商量的模样再也不见。

  雷狗不知道做什么好,只能站在丘平身边。镇长指着雷狗:“你们这是在干嘛呢?”

  全部人的目光都投向他,雷狗的不适和恐惧到了顶点。向丘平无声求助,樊丘平波澜不惊地在他耳边说:“到时间了。”

  “什么到时间了?”雷狗认为丘平已经不再是丘平,丘平脸上带着超脱现时现世的肃穆和威严,完全不像他。

  “你不记得了吗,每回都是你打开桃林的封条,现在,又到时间了。”

  雷狗被重重一击似的,短暂地感到眩晕。等眩晕的感觉过去,往事记忆纷至沓来,一件件地连接了起来。对啊,他怎么没想起来,一直都是他在做这事。为什么呢?他不懂,他只知道他之所以站在这里,可能就是这个作用,就跟丘平在土地公边上拿到铲子一样。

  必须走到这一步。

  “折腾了那么久,就到这儿结束吧,”雷狗听到自己的声音说。

  镇长边上的一人带着嘲笑的语气说:“你谁啊,你说结束就结束啊?”

  “不是我决定的结束不结束,”雷狗听到自己的声音继续说,“我小时候,大人不准我们进桃林,我懵懵懂懂走了进去,并不是我想破坏规矩;回来做圣母院,二姐夫圈住了林子,设收费岗,我们想尽办法开了路,也不是为了抢二姐夫饭碗。是因为这里不能被围起来,时间到了,就会有人要去打开它。”雷狗顿了顿,扫视静默的群众。他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听懂,但没关系,对于即将发生的事,多少沟通都没有意义。

  作为结尾,他继续说:“没人可以围住这里,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决定的,总之事实就是这样。”

  雷狗下定了决心,接过丘平手里的铲子,丘平的手紧了紧。雷狗说:“给我吧。”丘平松了手。雷狗抬起了铲子,喃喃自语说:“这是……第三次了。”

  一记闷响!声音远没有丘平砸得清脆,但铁皮板立即被砸开了一条裂缝,只见铁丝松开,半扇铁皮歪斜着耷拉下来。一下,再一下,雷狗挥着生锈的铲子,用他挥打几千万次羽毛球拍练来的爆发力,准确、集中,一下又一下。雷狗分不清是自己的意志,还是有什么在鼓动着他;他只想着一事,这个围板不属于村里,不属于桃林,不属于这土地的任何地方。

  它就不该存在!

  群众哗然,仿佛堤坝崩裂,雷狗砸的不是隔断,而是大家最后的疑虑。老朱喊道:“听好了,不是戬彀要这么干的,是我们村一起干的!这事怪不到他头上,对吧乡亲们?”

  “对!是咱一起干的!”

  “废什么话,都一起上,把这几把玩意儿扒了!”

  乡民群体而上,冲向所有防线。对面的人马抵御、喝骂,但终究不值得为此拼命,而且也没见过这浩大阵势,装模作样扛几下,都退到边上去了。霎时间,砰砰铛铛一片响,村人找出任何就手工具,或者就徒手拆铁丝,把铁皮当成最终的敌人,想方设法肢解它。

  雷狗和丘平在围栏边被包围着,在愤怒和狂热的中心,却是平静的,大家专注地拆除铁皮,像个工匠在琢磨怎样做出更好的产品。

  雷狗和丘平没加入拆砸的行列,只是被人涌着向前,一大群人,随着铁皮板被推倒,继续向前进。二姐夫的收费亭这回终于彻底从地球消失了,围栏和铁皮全被拆得一干二净;人造物被清除干净后,光秃秃的桃树一排接着一排,一览无遗。

  人群进入了桃园。村子的禁忌也被完完全全抛诸脑后,那些最顽固不肯踏足桃园的人,都随着人群进入了百鬼住之地。

  丘平拉住了雷狗的手。雷狗感到手掌的暖意,转头看,丘平对他笑。雷狗放下了心,丘平还是丘平,如果刚才被什么附了身,那力量也已经离去了。

  “他们都要去哪里,谁领着他们?”雷狗迷惑道。

  “不知道,没谁领着吧,跟你小时候进桃林一样,魔怔了。”

  “别吓人了。”

  “哈哈,害怕呢你?你刚做了件英勇无比的事知道不——砸了一个了不得的东西。”

  “什么东西?”

  “一道咒语,麻利麻利哄。”

  雷狗想笑,可皮肤却还僵着。丘平摩挲着他的手,“我整个人都舒坦了!你呢,觉得好点了吗?”

  雷狗说不出话。眼泪流出眼眶,划过他干燥的皮肤。从被封禁以来遭遇的惶惶不可终日、找不到解决之法的束手无策、随时被变故裹挟的不安全感,以及最最难受的,随时失去丘平的忧虑惧恐,一下全都充斥着心头。

  他以为什么都可以失去,现在才感到后怕——为什么自己能承受那么多?他脚步发颤,泪水开了闸似的止不住,必须靠丘平扶持才能走下去。他不该哭,朦胧视野中,每个人即使不是兴高采烈,也是放松的。大家的烦恼都跟他一样多,甚至更多,甚至失去了人生的大半,可他们都比他走得稳。

  雷狗想,他不是英勇无比,他可是脆弱得很啊。

  雷狗让眼泪肆意地流,痛快地宣泄着这些日子的委屈苦闷,有人经过,便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雷狗哭够了,他在丘平的衣袖上擦了擦眼泪鼻涕,只觉全身松弛而轻盈。

  拆了围栏,依然什么事都没解决,但心里的痛苦清空了,又可以面对前方的困难。

  “这是要往哪儿走啊?”耳听到旁边有人在讨论这个问题。

  另一人说:“去圣母院吧。”

  “去那干嘛呢,我没去过那地儿,据说原来是家麻风病院,死过很多人。”雷狗和丘平转头看,说话的是两个脸很陌生的年轻小伙,估计是被疫情逼回家的务工人员。

  一个说:“我二大爷说,那儿还是个拐卖儿童窝点,小崽子不听话,就被刺瞎了眼、打断了腿,卖到南方去乞讨,特别惨。”

  “嘿哟,那咱去圣母院干嘛呢?”

  丘平对雷狗小声笑道:“对呢,你说我们去圣母院干嘛呢?”

  “很多事可以做,”雷狗配合道:“可以泡泡温泉,看湖钓鱼,架炉子烤肉,等湖冻结实了,我们可以溜冰、玩冰车……”

  “还能玩飞盘踢足球,看露天电影,在礼拜堂玩塔罗牌讲鬼古,在林里做定向越野,半夜看星星,或者打野炮!”

  雷狗笑了。他眼眶鼻子红红的,泪水还没干:“丘平,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好……很难很辛苦。我再问你一次,你还要跟我回去吗?”

  丘平装模作样合起了眼睛,仿佛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睛,一脸认真道:“哥们儿,给我指个路呗。”

  “嗯?”

  “圣母院在哪一边?”

  那一天是11月24日,垚瑶村发生的事并没有引起关注,因为乌鲁木齐发生了特大火灾,10人死亡。第二天该市的人走出小区提出自己的诉求。浪潮蔓延全国,铁皮板中午刚架好,傍晚就被割出口子。这封与开之间的角力,没几天就崩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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