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会疑惑庭仰究竟会不会累,但是看见庭仰面无血色的脸就又明白了。 人们总会说“学习是最好的出路”,可是很少有人愿意为这句话多付出几分努力。 直到这个人的人生中,学习成了唯一的出路,身后也没有退路时,才会真正竭尽全力。 张逸泽总怀疑庭仰会不会哪天突然晕过去,但没想到先晕过去的会是自己。 鼻血滴到课本上的时候,张逸泽还在感慨自己最近学习真是太认真了。 直到眼前开始发黑,他才发现事情好像不太对劲。 送到医院检查之后才发现,老天爷真是喜欢给人开玩笑。 ——急性白血病,不治疗大概只能活三个月。 张逸泽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要笑出声,但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庭仰静静地守在病床边,知道张逸泽为什么是这个反应。 花乡街的人饭都要吃不起了,感冒药都算奢侈品,白血病的治疗动辄几十万甚至几百万,他们家怎么可能付得起呢? 花乡街工资最高的人也不过一个月三千五百块,一家人工资加在一起不过七千元。 七千块的工资,一家人不吃不喝七年可以凑到白血病的治疗费用。 如果真的有大罗神仙,能让张逸泽用这副只能活三个月的身体撑七年,能让他们全家不吃不喝也能活七年,那张逸泽说不定就有救了。 * 张逸泽的父母还是选择治疗了。 尽管张国旺骂骂咧咧不同意,但张逸泽母亲林梅仙,还是坚决选择要治疗。 为母则刚,听到张国旺说要放弃治疗,林梅仙直接一把刀横在自己脖子上,说如果她儿子死了她也不活了。 治疗到后期,张逸泽头发都掉完了,像滑不溜秋的鸡蛋。 庭仰故意在张逸泽面前吃鸡蛋,水煮蛋,卤蛋,茶叶蛋…… 张逸泽也不知道庭仰哪里来的这么多种花样,反正每天就是变着法的气他。 张逸泽躺在床上说:“就为了你每天这么刺激我的仇,我也得多活几天。” 庭仰嘴里嚼着干巴巴的煮鸡蛋,含糊不清说:“你要记得这句话啊。” 张逸泽没说话,闭上眼又睡过去了。 庭仰就这么看着张逸泽,慢慢地趴在桌边,像是想休息一下。 今天陈木康找人打他了,他不是很在意自己被打这件事,只是想着得晚点才能去看张逸泽了。 你说要保护我一辈子,为了让你安心些,我就不告诉你我又被欺负了。 庭仰这么想着,却突然听见张逸泽轻声说。 “我走以后,谁来保护你啊?” * 张逸泽的家庭本来也没多少存款,强行续命几个月,过了暑假,张逸泽还是走了。 明明是人人都知道的注定结局,可是在张逸泽心电仪变成直线的一瞬间,他的母亲还是哭晕在了手术室外。 庭仰说不清楚自己难不难过,他也哭了,可是等到他一个人走进楼梯间时,眼泪又突然止住了。 包里还带着一个茶叶蛋,庭仰拿出来剥开壳咬了一口。 苦的,好难吃。 于是他又把茶叶蛋放回塑料袋里,收进包中。 出了医院门,庭仰在门口的小卖铺里买了四根老冰棍。 老板娘热情地问:“是不是要买给朋友一起吃啊?” “不是。”庭仰摇了摇头,“只是我朋友以前提议,让我一次性买四根老冰棍吃,我拒绝了,现在觉得有点后悔,突然想要听他的建议了。” 老板娘看出了什么,不再说话。 吃老冰棍的时候,庭仰坐在街边,只来得及吃完两根,剩下的就化成水了。 滴滴答答的冰棍顺着木棒子往下滴水,庭仰的脸上也开始流泪。 他一边咀嚼着嘴里的冰块,一边哭得撕心裂肺。 庭仰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还会不会遇到对他这么好的朋友了,但是他知道,这辈子第一个朋友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少年时期的友谊最纯粹,也最易碎。 人和人的缘分怎么可以这么浅。 他都没来得及告别。 * 初三分班考,庭仰依旧是全校第一,这让许多老师大吃一惊。 他们还以为庭仰会因为张逸泽的死受到影响。 回到学校以后,大概是因为张逸泽刚死,庭仰整个人多了一种令人发怵的气质。 陈木康本来想冷嘲热讽,但见到庭仰这冷漠的脸色,还是不由自主被吓了一跳。 不过是一个贱种而已。 陈木康站在庭仰面前,嘲笑道:“张逸泽死得好啊,我让他一天到晚多管闲事,我教训你这个贱种他管得着吗?” 庭仰抬起没什么情绪的黑眸,“你说什么?” 陈木康心里发怵一瞬,但没在意,“我说张逸泽死得好……” 下一瞬间,一道凌厉的拳风打在他的脸上。 庭仰如同野性未消的饿狼,用凶恶的目光死死盯住他。 “你可以再说一遍,你说一次,我打一次。” 陈木康被打懵了。 如果说这一拳是张逸泽打的,那他二话不说就会扑打上去,与张逸泽打成一团。 可是这力道极重的一拳是庭仰打的——是他心里那个弱不禁风的书呆子,那个只知道躲在别人背后的懦夫。 被这样的人打了一拳,可比被张逸泽打倒在地要丢人得多。 陈木康眼神阴狠,又带了点毒蛇般的恶意。 “庭仰,你以前装的啊?你什么意思,看着张逸泽为你出头让你很高兴是不是啊?” 陈木康勒着庭仰的脖子,将他拽到自己面前,附耳轻声道:“你该不会喜欢张逸泽吧?” 庭仰还不知道这世上男人和男人也是可以相爱的,他只是受不了自己和张逸泽的关系被人这么造谣。 一万句辩解不如一场痛到他的打架有效,庭仰没有浪费时间还嘴,直接和陈木康厮打起来。 班里的人自觉空出一块场地,桌椅被他们打得七歪八扭。 在教室打架和在厕所打架完全是两码事,教导主任把他们拉到德育处之后面容很严肃。 教室里有监控,谁先动的手一看便知,可是所有老师此时都没提出看监控这个要求。 ——因为他们知道是庭仰先动的手,如果查了监控,免不了给庭仰一个处分。 处分得满一年才能销掉,现在已经初三了,有了处分就只能跟着到毕业了。 最后念在庭仰斗殴是初犯,只要求写一千字检讨就结束,陈木康屡教不改,记了一个小过。 离开德育处后,庭仰看着满脸不服气的陈木康,倏地笑了。 那笑容里带了许多报复意味。 这大概是庭仰人生中第一次挑衅别人,“你知道为什么我只用写检讨,但你被记了过吗?” 陈木康吊儿郎当的,但眼神里藏着几分在意。 “因为我成绩好啊,未来的中考状元身上是不能留处分的。” 庭仰内心仍然排斥这种行为,可是报复得逞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 “学校里有一个社会阶级制度,金钱与成绩并列食物链顶端。” 庭仰有点想笑,也有点想哭,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变得这么充满恶意又坦然自若的。 “你家里很有钱,可以把你塞进尖子班。可是你家又不够有钱,总有特权是能越过它的。” 陈木康盯着庭仰的脸,先是愤怒,转而又变为嘲讽。 “庭仰啊,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不适合耀武扬威?” “你现在满脸的挣扎与排斥,让人只联想得到丧家之犬。” * 庭仰一直到回家之前都是面无表情的,阴沉得有些吓人。 他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缘由的,路似乎漫长许多。 临到家前,庭仰站在原地停了半刻。 等再次迈动脚步,脸上已经重新挂上了适合出现在初三少年脸上的表情。 推开门,屋内黑漆漆的。 庭仰毫不意外,放下手中的书包,以及路上买的熟菜。 正准备回房,路过客厅时,看见餐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支品相一般的玫瑰。 那是庭仰用攒下的钱为庭若玫买的。 只有当他抱着一小束玫瑰回家时,庭若玫才愿意多看他几眼,对他露出久违的笑容。 笑容很浅,有淡淡的讽刺,却比歇斯底里的愤怒要好太多了。 母亲已经很久不愿意与他说一个字了,有时他待在客厅,母亲甚至不会出来吃饭。 虽说大悲大恸伤神劳心,但这种沉默的积郁同样让人担忧。 “阿仰。”庭若玫出乎意料地开了门,“坐下来一起吃吧。” 庭仰身体僵了一瞬,有些不可置信的喜悦,又明白这绝不是母亲与他和好的预兆。 一块玻璃碎成了千万块碎片,就算你有耐心修修补补把它拼回原样,蛛网一样的裂痕也昭示着它一触即碎的真相。 “好。”庭仰照例对庭若玫露出一个笑容,“妈,今天的菜是莲姨家新出的,你喜欢吗?喜欢的话我下次再买……” “还行吧。”庭若玫打断庭仰故作热络的聊天,她放下筷子,玲珑剔透的脸上荡出几分笑意,“阿仰,是不是快要家长会了?你这孩子也不知道提前和我说,我可得准备准备啊。” 庭仰有些许迟疑,“对……这周三。” 不知道是谁和庭若玫说的,本来他不打算将这件事告诉她。 倒不是因为觉得母亲见不得人,只是她现在精神状况不太好,万一被其他人刺激到就遭了。 庭仰的迟疑出于好心,但在庭若玫看来,这就是嫌弃她的身份。 眨眼间,庭若玫就从微带着笑意的神情变成了阴沉的神色,她的疯癫只露出了一个苗头,就让庭仰无措起来。 “妈,不是……” 庭若玫用力摔了筷子和碗,筷子是木质的倒没什么事,瓷碗却直接四分五裂。 “你是不是也和那些人一样觉得我下贱,觉得我脏?” 庭若玫语速极快,走到庭仰面前掐住了他的脖子,面目狰狞。 “你是不是觉得有我这样的妈很丢人?你觉得丢人我偏要去,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你妈是我,是庭若玫,是那个小三!” 庭若玫力气不算大,但被人掐着脖子的感觉不好受。 呼吸开始不畅,庭仰不躲不闪,平静的目光直视庭若玫。 好像在一瞬间放下了什么。 “妈,就算我说一万次我爱你,你也还是不会相信。”庭仰的语气带着些许自嘲,“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一遍遍问我呢?” 没什么语调起伏的一句话却像火一样滚烫。 庭若玫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了,猝然收回自己的手,染着艳红蔻丹的十指指甲沾了血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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