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边的血已经被暴雨冲刷干净。 除了越来越苍白的脸色在证明他生命的流逝,一切痕迹都如半截浮芦消散江流。 他咬着牙,凭着最后的回光返照朝宋子慕的方向大喊。 “宋子慕!你的劈昼剑被你弃如敞履,你的良知被你践踏!景平九年的天下论道会上你说自己一生无愧,你现在,还敢说你问心无愧吗!!” 庭仰漠然垂下眼,轻轻把玩腰间挂着的羊脂玉佩…… 其实这里本挂着一把剑,承载了他年少时期所有的赤忱与热爱。 但宋国公府被皇帝铁骑踏破的那一日,火光烧天,他也将那把剑沉入了池塘。 “天下论道会?”宋子慕嗤笑一声,“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早就不记得了。” 没有人继续用痛恨又痛心的语气咒骂他。 屋外雨声不绝,那名宫人死在了滂沱大雨之中。 光影昏昧,照在酒杯上反射出的光却刺眼的让人几近眼眶干涩。 宋子慕心脏疼得五官都扭曲了,“林远山,你与我不过有几分交情,竟也敢肖想要我一条命。” 你该死。迄今为止刺杀我的人那么多,数你最可恨、最用心险恶。 一刻钟之前的回忆里。 林远山拎着一壶酒,穿着为了混进宫不知道从哪偷来的宫人衣服,开朗地冲他笑。 “宋子慕,旁余人皆说你如今是大奸大恶之徒,我偏不信。来!陈年梨花酿,一起喝一杯?” 宋子慕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仿佛极欢迎他的到来,整个人却又如同被禁锢在原地一般,并未上前迎他。 “是吗?你当真信我?” 宋子慕的眼中没有照进半分光亮,也没一丝笑意。 林远山没发现,动作自然地将掺着自制剧毒的梨花酿摆在桌上:“那是自然,改日得空,我们一如当年,煮酒笺花。” 改日是哪日? 当年是哪年? 林远山可是这天下最好的毒师,他若下毒,怎么会给那人活命的机会? 忽而大梦醒,宋子慕想起林远山恨极之时吐露的言语,垂下眼敛去自己眼底的情绪。 当年棠梨树下两名少年畅意对酌,如今想来,只余刚刚满目狰狞憎恶的面容。 不消多时,宋子慕再次抬眸,此时眼中却只余阴冷与狠辣。 漆黑的瞳孔染上了几近崩溃的疯狂,求证一般重复。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吗?” “如果认为能成功的话,那就都来试试吧。” “我比你们任何人都期待知道,我自己的下场。” 此前他抓着崖藤,迟迟不愿彻底掉进悬崖下的万丈深渊。 他自诩仍是一身白衣,却不愿正视衣上沾着的肮脏泥泞。 这么多年来,宋子慕总在犹疑悬崖之上是否还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既能救这乱世,也能保全他一身白衣清白。 没有了。 宋子慕眼神带着决然的狠厉,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没有、便没有!” 如果只有彻底掉下山崖,跌进这一潭浑水,才能用献祭自己的方法找到救世之道。 那这一条跪在地上求来的贱命,也算是死得其所。 想通之后宋子慕眉眼间的阴翳散去许多,他低首一笑,想要做出和少年时一样张扬灿烂的笑容。 可这么久以来,他面上只有一副阴鸷偏执的表情,若让人瞧见了他此时的模样,只会有一种画虎不成反类犬的可笑感。 宋子慕也察觉到了,于是抿了抿唇,收敛了笑。 他看向一旁,室内栩栩欲活的青玉仙鹤灯在发出微弱的光亮。 千雕百磨,俗玉琢身,价值连城。 虽然烛光只能照亮方寸,浩瀚天地于它亦不过是人间方寸——但是足够了。 只要在人间留下一点光,就会有数之不尽的、看到希望的人来驱散黑暗。 雨一直持续到半夜方才渐渐消停。 在这一场暴雨后,夏末彻底结束了,随之而来的寒秋伴随着阴云,笼罩了整个皇都。 而另一个火种却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燃起,只等着有人踏着他的尸骨将一切传承下去。
第7章 一场戏结束,庭仰闭了闭眼,将自己从宋子慕的情绪中剥离出来。 这场戏最难的其实是“宫人说话”时那一大段台词空白期,你只能靠表情和肢体语言反馈此时的心情以及剧情进展。 演戏主要分为走心和技巧两种,庭仰非科班出身,是很典型的走心式演技。 入戏深,也容易入戏太深。 庭仰出道这么久,自从红了以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参加过试镜了。 不过他不觉得这样掉格调,反而还挺喜欢的。 ……至少剧组里不会进一群牛鬼蛇神群魔乱舞。 说实话,他现在在圈里的地位有些不尴不尬的。 说准一线吧,他演过不少热剧,讨论度也很高,每次有钓鱼帖骂他都是流量密码。 说一线吧,好像又差了点意思,也没有爆到路人皆知的剧。 从观众的全世界路过。 顽强微笑。 表演结束,庭仰心中忐忑。 虽然他觉得自己表现良好,但最后拍板的还是导演。 庭仰看着导演席的方向,祁知序的表情看不出想法,但张霖满意的表情还挺好解读的。 说是满意,其实已经谦虚了。 在张霖心里,这场选角已经毫无悬念了。 但他这次是给祁知序当副导,自然不能越庖代俎替祁知序拍案定下演员。 张霖习惯性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以前他听说过庭仰,最常见的是看到一群小姑娘在微博上疯狂吹他们哥哥的颜。 再加上庭仰这人戏运着实不佳,没接到过特别出彩的本子,导致他还以为这人就是个流量演员。 没想到是一块他没注意到的璞玉。 只要和庭仰一同沉浸在了戏里,哪怕对方没扮装也能轻松把人的情绪带进去。 眼神里的灵气更是难得,一看就是天生吃演员这碗饭的。 众人思索间,终于听见祁知序开了口。 “你怎么理解权臣时期的宋子慕?” 庭仰不意外祁知序这个问题,略一沉吟后回答。 “林远山带毒酒这件事导致宋子慕未来谋划发生巨变,此前他应该是打算稳打稳进,游离在泥潭边寻找契机。这件事之后他明白自己已经没有退路,所以才能决绝投身庙堂,用自毁的方式为乱世找一个生机。” 祁知序“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庭仰在说接下来的话之前,有过短暂的犹豫。 接下来的话对宋子慕性格挖得太深,他没拿全剧本,保险起见不应该说的。 不过瞻前顾后也不是他的性格。 “宋子慕是少年天才,少时所求所爱无往不利,他习惯于得到爱,所以后期如履薄冰的时候,他仍然是怀念年少时那段时光的。这也是林远山的那坛毒酒会对他产生那么大影响的原因。” “可是家中巨变,血海深仇的对象是九五之尊,只凭一把剑根本无法撼动对方分毫,更别说他还有心改变这个乱世。宋子慕沉下劈昼剑,并不是就此放弃了对剑术的热爱,而是怕劈昼的存在会让他想起曾经自由的时光,让他心生动摇无法独自走在被众人误解的这条路上。” 毕竟他曾经是得到过那么多偏爱的小少爷,一夕之间云诡波谲,他还来不及珍藏回忆就要顶着诋毁独自前行。 “所以你认为经历过毒酒这件事之后,宋子慕会彻底对过去失望吗?” 庭仰摇摇头。 “被众人误解是他刚走上这条路就想到的结局,他难过只是因为没想到林远山会借用曾经的情谊来欺骗他。” 接下来的话也许会与祁知序写下的剧本大相径庭,但庭仰还是说了。 “哪怕是这件事之后,宋子慕心中依旧是当初那个恣意张扬的天才少年。他的锐气不减分毫,只是随着这些变故的接踵而来,将那些少年意气积淀在了心里。” 庭仰想起剧本中的一幕幕,为少年遭遇心惊的同时又有些理解。 “他不服输,也不认命。他受奸人所害不再是风光无限的小少爷,但他不要变成那些心狠手辣之辈。他看似已经掉入泥潭肮脏不堪,实际上没有人能在他的白衣上留下任何污点。” 庭仰说完这么多,沉默了一下,补完了最后一句。 “后来那么多人恨他,只是因为曾经的宋子慕是那么好,好到他们无法接受一点落差。他们接受不了宋子慕在亲人冤死的情况下苟活于世,接受不了宋子慕玩弄那些阴谋诡计……哪怕那些诡计并没有伤害到他们半分。” 那个时代就是那样,既然他们对那个白衣剑客付出了热爱,那他就只能一直干干净净,任何与他们设想不同的改变都应该遭到千万人的唾弃。 某种意义上,其实和现在的娱乐圈差不多。 “你的理解很不同。” 祁知序没有说这番言论是对还是错。 “在你之前,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宋子慕经历了这么多误解后会变得漠视感情或者心生迷茫怨恨。” 庭仰还在猜测祁知序这番话的用意,却听他再次开口,声音很轻松。 “我想他们都被宋子慕沉剑这件事迷惑了想法,你进组之后如果有什么不确定的地方,欢迎随时来和我讨论。当然,我不保证我一定比你更了解宋子慕。” 庭仰猛得松了一口气,弯起唇角,一副很开心的模样。 他决定等会打把副本庆祝一下。 ……得邀请沈瑭迟一起,不然他怕挨骂。 祁知序从椅子上起身,走到庭仰面前。 试戏结束,工作人员把试镜记录仪关掉。 不用避嫌了,祁知序又恢复了那副容易让人亲近的样子。 “你要回家吗?正好顺路,不如一起?” 庭仰有些发愣。 “啊?” 祁知序闷声笑了出来,“不好意思,上次见面我可能忘记和你说了,我三年前就搬进了薄景云湾的1402号,很早之前我就听说你是我邻居了,但一直没找到机会见面。” 庭仰觉得信息量有点大。 “那你上次……” 祁知序说:“我上次的话也是真心的。” 若是换了一个人,巧合成这样很难不让人生疑。 但祁知序嘛…… 庭仰放平心态。 他再工作几十年,估计也就能存个对方家里资产的零头。 祁知序没理由,也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 关于祁知序的邀请,庭仰本想拒绝。 但转念一想,反正也是邻居,日后进组了也少不了朝夕相处,现在先熟悉熟悉也挺好。 于是他对祁知序回了一个干净清朗的笑容。 “麻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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