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慢慢选,我不着急。” 过了一会,庭仰又说。 “要不然你还是选快一点,我有点冷。” 终于飘了一阵磨磨蹭蹭的微风。 一片叶子也没掉下来。 庭仰叹了口气,“算了,就知道你也选不出什么花样来。”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我先走了,暑假再来看你。” 庭仰走到过道里,顺着台阶一级级往下走。 台阶两旁栽种的是香樟树,冬季依然枝繁叶茂。 刚走没两级,一阵急骤的风倏而掀起,迅疾而猛的风让两排香樟树哗哗作响。 随着声音的响起,一些本就摇摇欲坠的树叶顿时从枝干上跌落,在灰色的天空下下坠。 不是特殊日子,墓园里几乎没有人。 整条过道里只有庭仰一个人,就好像,这成百上千片落叶,是为庭仰一个人落下的一样。 * 天色已晚。 回去的路上,要经过一条大桥,是最后一站,离家倒也不远。 庭仰坐在公交车里看江水时,总觉得那漆黑的水面带着一些隐秘的黑暗,仿佛静波之下暗潮涌动。 他没多想,收回目光开始回复祁知序的消息。 【一见如故:你数学卷子写完没?我第三份的最后一题不会,能去你家让你教我吗?】 【TVT:明天吧,我还没做到那里。】 准确来说,一字未动。 到家后,庭仰快速洗漱一番就准备上床睡觉。 入睡前,他以为自己今晚会梦见张逸泽。 在梦里回顾少年时的欢乐时光的确太过煽情,但在此时此刻,却是难得的幸运。 可惜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运气。 …… 梦境里,夜凉如水。 那年庭仰初二,他坐在自己房间的椅子上写习题卷,燥热的气候让他心情烦闷,与母亲跌至冰点的关系也让他愈发沉默。 蝉鸣的叫声不绝,嘶哑悠长,好像无时无刻都在诉说自己的苦难。 屋子里有水流的声音,好像是水龙头忘记关了。 庭仰没有起疑,母亲生病以后记忆力就差了很多,忘记一些事也是在所难免的。 他起身往声源走,卫生间门关着,灯却亮着。 推开门,眼前的一幕却与想象中截然不同。 庭若玫跪在浴缸的外面,身体懒散地趴在浴缸边上,一只手拨弄着浴缸中不断升高的水面。 “十分钟前,我在想,如果你这时候进来,我就说,我看你还没洗澡,这一缸水是为你放的。” 庭若玫的声音很好听,缓缓说着某件事时,会有一种流水的细腻温柔。 “五分钟前,水已经漫过了我半条手臂,我想,如果你这时候进来,我不会和你说一句话,因为你害我等了那么久。” 庭若玫站了起来,高挑纤瘦的身材配上纯白的长裙,像不染凡尘的仙女。 “直到你刚刚进来,我已经有了一个新想法,你想听听看吗?” 冷漠的面容配上冷酷的声音,不难让人联想到真相的残酷。 庭仰觉得自己在向下潜入深海,瑰丽壮阔的景象诱惑他不断向下探索,然而潜入深海产生的高压让他四肢百骸产生了类似粉身碎骨的痛觉。 即使他已经看见了海底腐烂成白骨的尸骸,也还是忍不住心怀侥幸,再靠近一点。 “我……” 庭仰话还没说完,庭若玫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臂,将他往前一带。 对方长长的指甲掐在他的皮肉里,尖锐的疼痛令他呼吸一窒。 下一刻,天旋地转。 庭仰的脑袋狠狠撞在了浴缸内壁,晕眩的感觉还没过去,窒息的感觉又漫了上来。 一浴缸的水可以轻而易举淹没他。 漫出来的水打湿了庭若玫的裙摆,她好像被露水打湿的百合。 “我在想,为什么一直是我在付出呢?” “为什么我付出了这么多,却得不到好的结果。” “如果,当年没有生下你,我的生活会不会好上千万倍?” 庭若玫因为这些年的体力劳动,力气比一般人要大上一点。 而庭仰长期营养不良,再加上摔进浴缸时的剧烈撞击,浑身上下都没什么力气。 他拼尽全力想要掰开庭若玫的手,却只是一次又一次的徒劳。 庭若玫用力将庭仰按在水中,因为太过用力,手臂上都鼓起了青筋。 她正在不遗余力地杀死自己的孩子。 “你很痛苦吗?” “你感受到我的痛苦了吗?” 庭仰没法回答她,缺氧的痛苦让他觉得自己在深海里沉没。 大脑无法思考任何事,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痛苦,肺部好像在灼烧,四肢已经没有力气挣扎了。 他的脑海里有无意义的白光和纯黑交替闪烁,最后汇聚成一片混沌。 等庭若玫终于从疯狂中清醒过来时,庭仰已经不再挣扎了。 他安安静静倒在水中,脖子处一片青紫。 庭若玫感觉自己被人当头一棒打了下来,大脑嗡嗡嗡的,唯独麻木的肢体还在试图颤抖着将庭仰扶出水面。 她抱着庭仰哭得声嘶力竭,痛苦攫取心脏,懊悔生根发芽。 这就是庭若玫的爱,周而复始的矛盾与伤害。 然而最可笑的是,庭若玫哭得真情实感,却不愿意给庭仰叫一辆救护车。 大概是因为,她潜意识里,还是觉得庭仰就这么死去最好了。 过了很久,庭仰也够幸运,都这样了还能命大的活下来。 他湿漉漉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身下的床单被水洇成了深色,他好像躺在了水墨画上。 浑身上下依旧没有一点力气,张了张嘴,也发不出声音。 反胃的冲动让他勉强拾起一点力气,侧过身,趴在垃圾桶上呕吐了起来。 没吃晚饭,吐出来的自然都是水。 水吐完之后就是胃酸,吐到什么也吐不出来了,难受的感觉才消退许多。 庭仰房间里没开灯,就显得窗外的月光如此明亮。 他扶着书桌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窗边,怔怔地盯着皎白的月光。 筒子楼不算高,但人跳下去也还是会死的。 庭仰低下头,看着蒙了黑雾一般的地面。 他喃喃道:“如果我跳下去,会不会好过一点?” 凉风让他打了个寒颤,他回过神,压抑住心里的负面情绪。 手机嗡嗡震动一下,庭仰拿起手机,查看收到的短信。 这不是智能触屏手机,只能收发短信和打电话的手机。 【张逸泽:我看到一只大白猫蹲在我的窗户边上,好可爱!】 庭仰盯着短信看了好久,才慢慢打字回复。 【庭仰:明天给我也看看。】 【张逸泽:你不说我也要带给你看看,我已经用鱼干诱惑住它了。】 庭仰笑了笑。 虽然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圆,但是我还是更想看看明天的大白猫。 …… 从梦境里醒来,后半段已经模模糊糊,唯独前半段的窒息感记忆犹新。 庭仰摸了摸自己的喉咙,张了张嘴,最后却没发出声音。他慢慢在床上蜷缩起了身体,过了会,却是突兀地笑了起来。 窗外有一声短促的鸟鸣响起,远方有极轻的鸣笛声划破黑夜,摇摇晃晃荡进了花乡街。 庭仰在这些平凡常见的声音里下了床,摸黑走到庭若玫房间门口。 以往他总是以逃避的姿态面对一切,所以从不进庭若玫的房间,也不关心庭若玫在做什么。 可是今天他在梦境里发现了一些很有趣的事情。 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想知道真相。 庭若玫的房间里面很整齐,警察来搜证也没弄乱屋内摆设。 翻找了一会,庭仰才想起来这样东西已经被警察当做证据带走了。 他停下手头无意义的行动,给郑康锋打了一个电话。 电话铃响了有一会才接起来。 “庭仰” 庭仰靠在庭若玫的窗台边,清冷的声音在空气里扩散开。 “郑警官,我突然想起来,我母亲日记本的前面半本你没拍给我看过。” 郑康锋没有说话。 庭仰接着道:“您方便拍给我看一下吗?说不定我能想起来其他线索。” 此时再沉默就显得怪异了。 郑康锋平静地说:“你知道了。” “应该吧。”庭仰靠在窗户上,好像倚靠在一片月色上,“毕竟我是当事人,总会有更加直观的感受。” 郑康锋说了句,“稍等。” 挂断电话没一会,他发过来很多张照片,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无一漏缺。 庭仰没什么表情地点开第一张张照片,上面的日期跨度很大,最早的一页是庭若玫在庭仰初中的时候写的,最晚的就在庭若玫跳楼前半个月。 【我现在有些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看了医生,他说我得找点事做,不能再胡思乱想了。】 下一篇写于半个月后,涂涂改改后只有一行字。 【我伤害他了,流了很多血,他和我说没关系,我没说话。】 庭仰没有在这几页多停留,因为这里找不到他想要的答案,他连着看了几页。 【我答应他生日要对他好一些的,我没有做到。】 【他受伤了,不是我弄的……他在学校也过得不好吗?我没问,但是我大概知道是什么情况。】 【张家的小孩死了,这就是报应吗?我听到消息的时候笑了好久,不过他看着很难过,我听到他半夜在偷偷哭……我还是希望张家的小孩去死,他过得有点太幸福了。】 庭仰看到这一篇日记的时候,才突然反应过来。 在所有日记里,庭若玫都没有叫过一次他的名字。 这算什么厌恶吗,还是迁怒 终于,在又翻了几页之后,他找到他想找的东西了。 【他走了以后,我又把药拆出来丢掉了,我知道自己生病了,但我不打算治疗。】 【他依旧会给我买药,但他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吃过。我偶尔会装成从前的样子,让他以为我在慢慢变好,实际上,我都是同一个“我”。】 【我知道他过得不好,刘莲春都劝过我,说他过得苦,让我好好对他——可是我不苦吗?】 庭仰看着这几行字,突然不知道自己前几年省吃俭用,过成那副鬼样子的意义在哪。 难道他很喜欢吃馒头吗?他一点也不喜欢,天天吃,吃得都要吐了,直到今天闻见馒头味都反胃。 这一页如同当头一棒,他什么都无法思考了,只有手指还在机械般往下翻图片。 【我假装今天才发现他过得这么苦,假装我依然爱他,假装只有抱着他哭泣时才是清醒的——其实我一直清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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