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用来消愁的东西,小孩子抽什么?” 不知为什么脑子里又出现了这句话。 ——哥哥又在消愁了,他心里一定装着非常多的苦闷。 霍今鸿没有再往前走,一坐一站的两个人远远相距着,像是静止在了画面里。 他想起禁闭室里郭朝江递给自己的那一支烟。那是他人生中的第一支烟,很有仪式感地,仿佛宣告了他的成年。 那一支烟的功夫郭朝江对他说了很多,关于白项英的过去,以及十年前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 “他那时候还是个娃娃,刚入营没几个月,葛营长知道底下的兵在干些什么,但装作没看见。据说他吃过老鼠药,但是没有死成。” “最初刚来的时候他还有个堂哥,不知道为什么死了,之后就没有人帮他。” “葛兆峰叛变被杀,身边的小兵全被枪毙了,唯有他活了下来,因为司令看他年纪小觉得可怜。以前得过葛兆峰好处的人觉得是他告密,带罪立功又勾引了霍岩山才得以保命,更加变本加厉地欺负他。” “司令把他带回家里做了勤务兵,又过三年成了副官,谣言成真之后就没人再敢欺负他。那个时候要不是有司令护着他可能活不下来,就算他自己不去死也多的是人不想让他好过。” “葛兆峰是从吉林一路跟着司令打过来的,党羽众多。事情过去多年仍旧有人把他的死归结在白副官头上,背地里说闲话的那几个下场都不太好,渐渐的就没有人敢多嘴。” …… 郭朝江给霍岩山当了十年的贴身警卫,进霍宅那年刚好赶上葛兆峰叛变,亲眼目睹白项英从低等兵一跃成为副官。 他知道对于白项英来说霍岩山不仅是长官还是恩人,也知道这么多年白项英除了任劳任怨在床上床下伺候对方之外,也利用霍岩山给他的权利做了很多事。 霍岩山再怎么打他骂他,这么多年除了他没碰过别的男人,白项英任打任骂,却也并未因此丢了副官的身份,两人的关系不能用言语一句话概清。 霍今鸿静静地听着,没有追问更多。 白项英不曾亲口告诉自己的事,他不知道什么是他该知道,什么是他不该知道的。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问。 郭朝江答道:“我是警卫长,自然有责任了解和预料司令身边可能发生的任何事。” “你觉得我会害他?” “司令是真的想栽培你,你因为不该管的事触逆他,出言不逊,对他来说是个打击。” “郭大哥,你也觉得这是不该管的事吗?”霍今鸿道,“就算我管不了,你们为什么都不帮白副官说话,你不是也看到他伤成什么样了吗!” “小霍……”郭朝江掐灭烟头,“你在问我为什么不替白副官说话的时候,有没有问想过他需不需要别人替他说话?” “那……当然是需要的。” “你发泄在司令身上的怨恨最后都会落到白副官头上,因为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就算白副官有怨那也是他们两个人的恩怨。” “恩怨恩怨,如果由恩生怨,那不如当初就不要这个恩!” “你凭什么替他做这个判断,你体会不了他的遭遇。” 霍今鸿哑然,知道自己说错了话。 屋外传来脚步声,邵天喜吃完饭回来了。郭朝江起身踢开脚边的烟头,又转身对他道:“白副官不是任人宰割的人,司令也没有强迫他留下,他若想走随时都可以走……倒是你,小霍,你才是司令的人啊!” . “他若想走,随时都可以走。” ——哥哥会走吗? ——会离开这里,到别的地方去吗? 看着白项英背对自己孤零零的背影,霍今鸿突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对方。 一直以来他告诉自己哥哥不说的事就别去听,别去问,因为不说就是不想让人知道。 可是他不问,就永远不会知道。两人之间始终隔着二三十米的距离,就像现在,他能听见他的哀愁,却没有办法去拥抱他,抚慰他。 如果他现在走过去会怎么样呢?如果他想知道,哥哥会允许他听吗? 远处的身影忽然晃了一下。白项英从石头上站起来,扔掉香烟,抬腿慢慢朝水里走去。 霍今鸿这才发现对方赤着脚,靴子摆放在地上,深色军裤卷至膝盖。 河滩很浅,白项英往前走了几步,水没过脚踝,停顿几秒他抬腿接着朝河中间趟去。 霍今鸿脑子里“嗡”的一声,拔腿就往前跑。 “哥哥!!!” 白项英听见叫喊回过头来,看见对方的一瞬间脸上又是错愕又是欣喜:“今鸿?” 霍今鸿一口气冲到对方跟前才停下,脚踩进河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哥哥!”他喘着气,弯腰撑住膝盖,“哥哥,你,你……” 白项英伸手扶他:“老郭是说司令打算放你出来,我不知道是今天。” 停顿片刻,又疑惑道:“今鸿,你怎么了?” 霍今鸿直起腰来,眼里恐慌未褪:“我,我过来找你,看见你……” 白项英反应过来,半是惊讶地笑了:“你不会以为我要寻死吧?” 霍今鸿不知道该说什么,很老实地点头。 “我看上去,很像要去死的样子么?” “不是的,我是看见你往水里走,我,我以为你……” “水里凉快,我浸浸脚,这河这么浅,谁会在这儿寻死呢?” 白项英笑得轻松,霍今鸿也放松下来,略有些尴尬地挠头:“哎,是我多想啦!” 两人往回走在石头上坐下,脚边是散落的烟头。白项英又摸出根香烟点燃,单手夹着举在半空,两条腿伸直了,左脚搭在右脚背上。 霍今鸿偷偷看过去。那两只脚还赤着,圆润的指甲上了些泥土,脚背依然洁净白皙,露出来的半截小腿上还留有未干的水珠。 “哥哥,你……寻死过么?” 鬼使神差地就问了,等回过神来话已出口,幸而白项英看似并没有什么大的反应。 “怎么突然这么问?” “因,因为说到了,所以就问问……” “很久以前想过要死,没死成,现在不想了。” “为什么想死呢?” “那当然是……”白项英吸了口烟,仰头故意让白雾很缓慢稀碎地从唇间溢出来,“因为活不下去了。” 时间仿佛静止了。 霍今鸿沉默许久才又开口,说了句听似不相干的话:“哥哥,你说你以前念过中学。” “是。” “是司令送你去上学的吗?” “不是,那是在当兵以前,进了这兵营之后就没有再念过书了。” “哥哥……你为什么要当兵呢?”
第45章 43 难堪地活着 “哥哥,你为什么会当兵啊?” 霍今鸿依旧盯着对方交叠在一起的光洁的脚背。 “我爹死了,家没了,也没人再供我上学,只有一个堂哥在这儿当兵,我只能来投奔他。” 霍今鸿想起郭朝江跟他说白项英曾经有个堂哥,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死了。 “堂哥?从来没听你说起过。” “我来这儿不到一年他就死了,病死的。” “哥哥,你不要难过……以后有我陪你。” “不难过,他死不死的对我来说没有分别,或许死了更好。” 霍今鸿愣了一下,仿佛不太能理解这句话。 白项英扭过头来,眼里没有他想象中的悲伤和哀痛:“你叫我哥哥的时候有几次我想起他来,我也这么叫过他,但是他没有把我当弟弟。” 那些猪狗不如的日子,他拼命掩饰伤痕,怕讲真话会给“哥哥”带来麻烦,不曾想对方明明知道,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把自己出卖给那些畜生做人情。 “有时候我想当年如果我不投奔他会怎么样?好像也不会怎么样,我可能会饿死,但也可能活着……现在也是,要么死,要么活着……哈,我好像说了一句没用的话。” 白项英拼命地抽烟,一口气吸到底再慢慢吐出来。只是烟而已,表情却像喝了酒似的透出一股醉态。 霍今鸿从来没有听对方这么说过话,印象里哥哥一直都是冷静的,收敛的,吐的每一个字都是深思熟虑,慢条斯理。说他冷淡也好,温柔也好,旁人鲜少能从他脸上看出大喜大怒的情绪。 永远都是淡淡的微笑,淡淡的愁容。 突然间哀乐溢于言表的白项英令人担心,特别是当“死”这个字随随便便从他嘴里说出来。 霍今鸿想起几分钟前对方背对自己往河里走的样子,那一瞬间的惊惧还鲜明地留在身体里。可从前即便对方也经常露出愁容,自己并未像方才那么害怕过。 “如果你没有投奔他,就不会在这里,我也不会遇见你了。” 他拼命搜刮着可以安抚对方的话,其实都是实话,只不过一直没有机会说。 白项英看着他道:“你会遇见别人,司令总归能找到合适的人来照顾你。” “我不想要别人,我只想要你,不会再有第二个人对我这么好了。” “可是今鸿……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你特别好的事,我不过是在尽我的本分罢了。如果你觉得我对你好,那其实是司令在让我对你好,你要感谢司令才是,以后不要再对他无理了。” 霍今鸿悄悄捏紧了裤管,心想哥哥又来了,对我好还不承认,好像怕我欠他似的。 ——不承认就不承认,反正我是不会感谢霍岩山的。 “如果这些都不算的话……”他想了想,决定换个说法,“那哥哥,你不想对我好吗?” 白项英语塞。 “如果这些只是司令让你对我的好,那再加上你自己对我的好,就是特别好了……哥哥,你以后会对我比现在更加好的吧?” “你这孩子……”白项英错愕过后略有些无奈地笑了,“关个禁闭怎么还学会得寸进尺了呢?” 霍今鸿道:“这怎么是得寸进尺呢?两个人,肯定是越来越好的,而且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说话还像小孩子一样。” “我到明年就有十六岁了,我是班里个子最高的,力气也最大,他们都不敢欺负我。” “预科班大多只有十二三岁,你怎么跟弟弟妹妹比力气呢?” “那我们比吧,哥哥,我们比赛掰手腕,你肯定掰不过我。” “不比。” “比一次嘛!” 霍今鸿起身跪地把胳膊肘支在石头上,当真做出一副要掰手腕的架势,白项英不理他,任他怎么怂恿都坐着不动。 “我是掰不过你。” “哥哥,你别敷衍我呀!” “我年纪大了,力气没你大是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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