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秋听见那个人叹了口气,是很温厚的声音:“小刘,老程醉了,你扶他出去醒醒酒。” 阮秋看见那个想强迫自己的人被人搀扶着去了一边,替自己解围的男人离自己近了些:“下次不想的时候就大胆拒绝,听到了吗?” 阮秋怯怯地低着头。 这个晚上他经历的事比他从前见过的所有都要让他惊心动魄。包厢里震耳朵的音乐让他心口都跟着抽抽地疼,眼前的人影随着节奏的鼓点抖来抖去,像是一个又一个的鬼影。 他没敢抬起头。 那个男人看着阮秋软硬不吃的,似乎是叹了口气。 他虽然近了些,但还是和阮秋保持着正常以外的安全社交距离。他刚才是远远地观察着阮秋的神情,但直到刚才他又走近了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清阮秋的脸,神情才变了变,语气甚至都有些严厉:“你多大了?” 这是一个让阮秋惶恐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但是害怕自己像曾经的同事一样,悄无声息地在这里消失,于是阮秋没有说话,只瑟缩着身子。 “回学校好好读书去。” 男人说道,“以后别来这种地方。” 阮秋刚想要解释自己早就辍学了,但对方并没有给这个机会——因为刚才扶“老程”出去的“小刘”这时候回来了,正向着男人,担忧地喊着,“杨哥,程哥他喝趴下了。” 被称呼为“杨哥”的男人从沙发上起身,阮秋也抬起头看向他。 男人急着要出去,但临走前还是从衣服口袋里点出了两张票子塞进了阮秋手里。 “……外套!” “外面冷,送你了。” 杨力说道,“你年纪还小,快点回家里去吧。” 阮秋愣愣地看向他。 一时间阮秋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他没有学校,也不能再继续读书。 ……他也没有家,他回不到家里去。 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阮秋谨慎地把钱塞好,想着拿这些钱离开,现在就去找领班辞职。 只是他从来没想过,杨力给他的钱,甚至给他的那件外套,阮秋都带不出这个包间。 领班只是挥挥手,就有几个打手从阮秋身上搜走所有的东西,而与此同时,阮秋结巴着提出的辞职,也被领班直接否决。 “你接到了客人的投诉。” 领班轻描淡写地说道,“钱从你工资里扣,你还得继续来这里上班。” 原因很简单,那位姓程的客人投诉了阮秋,三千元的罚款,阮秋还要在这里继续还钱。 阮秋说不出话来反驳,他看着那些站在领班身后表情不善的打手们,也只能选择妥协。 而在这天晚上之后,阮秋终于明白,自己去的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阮秋也终于明白那个介绍自己去的那个人,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了。 人是好回头的,当阮秋意识到那到底是个什么地方的时候,人心的揣测却早已不能回头了。 阮秋意识到的时候,是有一天他从市场里穿过,有人突然将一盆脏水直接浇到他身上。 “不好意思啊。” 倒水的人丝毫没有道歉的自觉,看着阮秋笑了笑,“我还以为像你这样的都不嫌脏呢。” 他刚说完身后就是一片闷闷的隐蔽的哄笑。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家在刻薄上总是无师自通的,包括那些从前对自己有过善意的人们,阮秋茫然地看过去,只发现他们已经躲得很远,站在阴影里冷漠地看着自己。 阮秋狼狈地站在他们中间。 好像和从前一样,但是那些隐藏在笑容下的令人恶心的事情,却没一个人真正地拿到水面上来说。 大家都很隐蔽,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刻薄。 一夜之间,好像所有人都知道阮秋去哪里工作,路过炒栗子的摊子,那个面善的婆婆把年幼的孙女拉到身后,生怕阮秋身上的什么弄脏了她们。 只是因为阮秋的工作场所。哪怕他真的没做过什么。 阮秋终于还上了那三千的“罚款”,祈祷着领班能放过自己时,对方却只抛下来一句冷冰冰的话:“我们这里是这么随便的吗?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领班告诉他,这里缺人,走了一个得介绍新的来,不然走不了。 阮秋如坠冰窟。 他终于知道那个介绍人看向自己的复杂神情。原来那个人亲手送自己进去以此来交换他的解脱。 阮秋只能继续在这里继续做下去。 他找不到“接班”的人。 阮秋的“病”是在这时候重新发作的。 接连几日的梦魇已经让他的脸色很不好,雪上加霜的是,市场里租给自己棚子的工头在续约的时候出尔反尔,临时涨价。 “要么给钱要么搬走。” 工头叼着牙签剔牙,眼里是不耐烦,“给你说实话,工地上没个愿意和你搭伙住一个棚子的,我愿意给你地方住,算是我客气。” “可、可是我没有这么多钱。” 阮秋傻了眼,他前不久刚把自己赚到的钱汇给了阿婆,他手里只捏着原来的租房钱和这个月吃饭的几张现金。 “那你就滚蛋。”工头说,“真是晦气。” 阮秋抱着自己少得可怜的东西离开了这里。 他自暴自弃地想,去店里住一晚,发生什么都没关系,反正已经到了这样的地步。 他在去的路上,“病”发作了。 起因很简单,阮秋绕过桥头,听见有呼啸离去的救护车鸣笛。 有在外面散步的行人,交头接耳着说着什么,阮秋听得并不真切。 “没救过来。” “耽误了治疗时间……” “真是可怜。” 零星的字眼不受控制地向头脑里钻,像是炮竹被突然点燃了引线。 是那个泼自己身上脏水的人看着自己意味深长的眼,是那个把自己孙女拉到背后像是躲什么脏东西一样的犹如橘子皮一样的手,是工头手里掉落自己被子上的烟头。 爆炸一样的信息过载几乎在顷刻间让阮秋最后清醒的意识碾压到湮灭。 “……唉这种事……” “真是的,怎么能放人一个人在家里……” 行人们的话语越发的清晰,阮秋的心口传来几乎剧烈的疼痛,下一秒便抽搐着倒在地上。 是我的错…… 阮秋无意识地抖动着嘴唇,我做不到。 他蜷缩起来,如果有人在旁边,能看到他的身子几乎像是扭曲了一般,从路上跌落下去,跌落在绿化草坪上痛苦地打滚,浑身上下都滚得是泥和草。 少得可怜的行李散落一地,阮秋几乎是揪心地疼,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带着的一把水果刀,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顾地想抓起来往自己身上刺,想缓解大脑里那种类似于碾压一般的痛苦,但他先碰到了那条已经破旧的儿童手表。 ——那是曾经属于霍扬的东西。 就像是一个奇迹,那上面日日夜夜自己的摩挲,那熟悉的触感几乎是一瞬间便直击阮秋的魂灵,让他在一瞬间重新清醒。 他突然想起霍扬的眼睛,想起芦苇荡上霍扬握着自己的手,想起那温暖湿润的手掌,想起那如同飞鸟落羽在自己发间上轻轻的吻。 碰上手表的瞬间他便觉得自己重新被霍扬注视:那个第一次有人告诉自己,那个告诉自己依然还存在着,依然是有用的身影。 霍扬看向自己的眼睛是唯一能救他出去的绳索。 阮秋重新醒来。心口处钝钝的痛感提醒着自己,刚才的他又像怪物一样,重新发了“病”。 但荒芜的场景同时也在提醒他,这是一座人迹罕至的桥,没有人会在深夜聊天,聊着一辆不知从何处来的救护车上突然发生的病情。 自始至终都没有聊天的行人。 也许救护车都是假的。 他的“病”加重了。 即便阮秋不明白,“病”是怎么突然从自己的牢笼里重新出现。 但他发觉自己可能变成了那些街坊里用异样眼神打量的、真正的“疯子”。 他出现了幻觉。 虽然是昙花一现的雾气。 阮秋在草坪上停留了一会,然后慢慢地把东西捡起来,发了会呆,便站起身继续向前走。 阮秋看到了自己面前的大桥,好奇地张望着这一切。 他听说过这里死过很多人。 很多人的性命就是从桥上轻轻一跃,然后就此了结。 很轻松。 阮秋他慢慢地走上了桥,慢慢地吃力地跨过了桥上的栏杆。 他深深地望着。他漫无目的地想着。 那样深沉美好的夜色,那样安静静谧的河流。 阮秋想,远去的时候,请你们也带走我。 作者有话说: 你坐在红色无边的梦河 再没有等来接你的我 风中的你穿得很薄 是谁从你身旁走过 好想把你从身后捂热 却忘了你我隔着山河
第43章 但阮秋并没有跳下去,因为他的肩膀被人死死地摁住了。 那力道实在是巨大,以至于坐在栏杆上的阮秋都没能坐稳,就这样差点摔到河里去。 他惊慌失措地回过头,看到的却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个曾经在包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神情冷硬地看着自己,眉头几乎紧皱成了一个“川”字。 阮秋呆了一会,没反应过来。 冷风从脸上吹过去,吹得阮秋清醒了很多,他终于认出了眼前的男人是那个曾在包厢里帮过自己的人。但他的大脑却仍然处在宕机的状态,说出的话自然无意识地带着些磕绊:“我、我在看风景。” “大晚上的,跑这里来看风景?” 杨力说道,“不要命了?” 他是那种自然而然的父辈会训斥小辈的口吻。阮秋呆呆地抬头望着他,嘴张了张刚想回答,然后下一刻却感觉小臂被人抓紧,接着便是猛地一拽,自己从桥上那年久失修的栏杆上滑下去,杨力和自己都跌坐在地上。 阮秋不明所以,杨力却已经拍拍身上的灰尘,从地上站起来了。他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头也不抬地问道:“你家里人的电话号码。” “……” 阮秋怯怯地说,“没有。” 杨力眉头皱紧。 这时候阮秋才注意到他穿的衣服很单薄,嘴唇在深秋的夜晚里已经有些冻得发紫,但他看上去却依然神情自若:“胡闹,就算和家里吵架也得有个限度。再不说我就报警了。” 阮秋只得重复道:“真的没有。” 他母亲在他上中学的时候就死了,至于他爹,阮秋自从开始记事起就没见过他爹。他母亲还在的时候,他听别人说过,是他爹抛妻弃子,带着一屁股债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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