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正跟小瑜哥他们讲话,还回头看了他一眼,这小子吃挺香的。然后我就笑了,跟冬瓜他们瞎掰扯。其实,那个精神病进门前撞了我一下,我骂他很凶,他也无动于衷,直愣愣地冲进去。” “我真是一点都没想到,就这人,杀了我弟弟。”方添添夹着烟的手在瑟瑟地颤抖,抖落一小片雪白的烟灰,散在他膝盖上,像开了一圈哀死的花。 “我没办法跟我小姨交代啊,她用拳头砸我的脑袋,骂我带小铁学坏,非要去上云街那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吃饭。她足足打了我四十多下,但是我也不觉得疼,那力道软绵绵的。没多会儿,我小姨就直挺挺地倒下去了。”方添添朝邵西臣笑,眼角沾着一点晶莹潮湿的泪水,“他妈的脑出血,抢救出来还是瘫了。” 这时,青翠的山岚上太阳升出来,光线强烈地晃动着,方添添抬手捂了下眼睛。等他重新与邵西臣对视,又露出了那种随意的笑容,“邵西臣,我没念几天书,不懂什么人生死亡的哲学,但是,小铁的事我算是明白了。所有的意外其实都是被安排的命中注定,我们改不了,也没法反抗,只能放弃,神给我们唯一的权利就是大哭一场。” 邵西臣没讲话,方添添抬手拍他的肩膀,“想哭就哭,哭完了还得办事。” 邵西臣抬脸,已经红了眼圈,但还是固执地摇头。 方添添发出一阵叹息,他把烟头甩出去,脚想踩油门,但踢到了一只烟盒。捡起来,他突然惊喜地笑了,把烟扔给邵西臣,“你运气真好,下边还藏了一包,新的。” 邵西臣拆了陈皮烟,重新开始烧。这种略带苦涩的熟悉气息,是陆星野的味道,他仿佛恶劣的瘾君子,深深地呼吸,汲取着这温暖宁静的香气。 车子逐渐驶离殡仪馆,邵西臣透过车窗看到哭得泪流满面的顾远芝捧着锈红色的骨灰盒出来,她身边的邵孟齐惨白着一张脸,眼神混沌失焦,双腿一软,突然跪倒下去。 邵西臣终于流下眼泪,他用力地攥紧正在燃烧的香烟,皮肉被火星灼出一阵淡淡的焦臭,但他没觉得痛。 直回到陆家,邵西臣都没有再跟方添添讲话。方添添停车,费力地把邵西臣拖出来。 进了门,邵西臣目光发愣,他茫然失神地望出去,好一会儿才看清坐在窗台边的陆元卿。 天气炎热,陆元卿却穿着一条长裙在晒太阳。他闭住了眼,一张憔悴的脸被细碎的光斑割裂,明暗交杂,像捕猎的网。邵西臣觉得自己被这网囚覆、捉取,他突然产生了畏惧的颤抖,往后退,身体砸在冰凉的墙面上。 这轻微的声响还是惊动了陆元卿,他转头看向邵西臣,十分艰难地露出了一个笑容,“小西。” 陆元卿想站起来,但他身体孱弱没有力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邵西臣。 邵西臣见陆元卿腹部挺突,滚圆犹如一只绷紧的球,他知道,那不是肥厚丰腴的脂肪,是肝硬化导致的腹水。陆元卿的病其实已入膏肓,没法再转好,只能拖一天算一天。 “小西。”陆元卿的声音很轻,叫他。 邵西臣拖着一条瘸腿慢慢挪过去,走进陆元卿坐着的那片光里。他觉得浑身都滚烫起来,脸上很快烧得血红。 “陆叔叔——”邵西臣在开口的那一刹猛地跪下去,他失去了力气,他不能再支撑,他想被击倒,就在这一刻。他不要再站起来,他认输,不再践行所谓坚强的人生准则,他只想跟上帝妥协。他忏悔,他认错,只要弟弟活过来,只要陆星野回家。世间的苦难那么多,他不想再战斗,他愿意就此放弃,他不要做勇士,他可以失败,没人不被允许失败。他不要失去,已经失去了那么多次,为什么这次又轮到他,已经痛苦至死,可还没死,为什么还没死。 陆元卿不断抚摸邵西臣的脊背,像是安抚,但邵西臣哭得太久,哭出了陆元卿的伤心与痛恨,他开始不可遏制地揪住邵西臣的头发用力摇撼,口口声声叫着陆星野的名字。 邵西臣跪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他不动,像死后的塑,在经仇恨的煅烧,很快要化成灰。他是愿意死的,如果可以就此解脱,从所有的愧疚与自责中挣扎出来,他愿意现在就偿命。 逐渐的,陆元卿的力气轻了,他松开手,像是在噩梦中惊醒过来,捧住了邵西臣的脑袋。 陆元卿一边给邵西臣擦眼泪一边笑,“小野,不要哭,妈妈给你买玩具枪。” 邵西臣紧张地攥住陆元卿的手腕,惊恐地瞪大了双眼,“陆叔叔,你看我是谁?” 陆元卿慈祥温和地笑,眨着眼睛,泪水掉下来,却不说话。 这时,门开了,进来的是魏瑜,他把邵西臣拽起来,解释道,“那天晚上之后陆叔就不太好,魔怔了似的,也不肯去医院。” 邵西臣看着陆元卿,此时他重新闭住眼睛,仿佛闹累了需要休憩。 “先出去说正事儿。”魏瑜架着邵西臣往外走,邵西臣不应声,神思还在飘荡。 直到整个人倒在沙发上,覃宜山用指尖敲他面前的茶几,邵西臣才反应过来。他与覃宜山对视,终于坐直了身体。 覃宜山以陆星野律师的身份同他见了面,陆星野承认了自己的一切罪行,这让覃宜山十分讶异,他叮嘱陆星野千万要改口,并咬死自己是受胁迫,拒不承认自愿杀人。但陆星野只是低着头,没有回应。 “戴予飞那边的人我也见了。”覃宜山说时所有人都紧张地盯住他,邵西臣忍不住,急迫地问,“怎么说?” “有两个条件,做到了就改口,证明陆星野被迫杀人,并非自愿。”覃宜山说,“一是钱,第二——” 覃宜山的目光突然锁住邵西臣,他犀利地凝视他,可哀地叹气,“你,要去戴予飞的灵堂给他磕头致歉。” “什么?”方添添愤怒不已,他低沉地吼了声,拳头攥得死紧。 魏瑜红了眼睛,胸膛上下起伏,他深吸一口气,突然站起来,“他妈的欺人太甚,老子就没受过这个气,干死这些狗东西算了。” 覃宜山皱眉,警示的目光射向魏方二人。 邵西臣把魏瑜拉回座位,他没多犹豫,跟覃宜山道,“我会去,但是他们必须要为小野作证。” 覃宜山缓和了神色,点头,“放心,我会去处理好。” “邵西臣。”魏瑜突然静下来,他看向邵西臣,邵西臣转头,两人却都没有说话。 “钱呢?”方添添问覃宜山,“要多少钱?” 覃宜山比了一根手指,解释道,“黑熊那边要八百万,余下的各处要打点疏通。” “操,一千万,除非去抢。”方添添烦躁地扒自己的乱发,他看魏瑜,问道,“小瑜哥,怎么办?” “有钱,我有钱的。”陆元卿突兀的声音冲破了这片难忍的沉寂,所有人都看向他,这个头发稀白,形容憔悴,一夜之间失去了爱人又失去了儿子的男人。 “陆叔——”邵西臣站起来,他看到陆元卿急躁地往卧室里跑,他跌跌撞撞,差点被花架子绊倒,一边口中喃喃,“刀片给我们留了钱,有钱的,有钱救小野的。” 刀片是岳川道上的绰号,邵西臣听陆星野讲过。至于钱,邵西臣也知道,岳川给他们父子存了笔干干净净的款子。他恐怕早已预料自己日后的下场,所以提前做好准备。 邵西臣撑着拄拐走到一半,陆元卿便出来了。他泪眼朦胧,一双手剧烈颤抖,珍贵地捧出存折递给邵西臣,“小西,你去给他们钱,要多少都行,我们还有房子可以卖。” “好。”邵西臣接过来,翻开旧存折,魏瑜走上来,看了眼数目,眉头攒紧,又开始抽烟。 “三百五十三万,差得远。”魏瑜在大厅里来回踱步,仔细琢磨衡量着,“这套房子不能动,否则以后住哪儿?再说,这破公寓能卖几个钱?岳叔一跑,警察满天下抓他,公司的所有资金现在被查封冻结了,动不了,他道上那些朋友也一样不能联系。” 方添添站起来,提议道,“上川路那套房子在岳叔名下,卖了吧,少说能有一百万。” 魏瑜点头,正要说话,陆元卿突然扑上来抓住他的手,急道,“小瑜啊,你去找明津,明津跟刀片二十多年的朋友了,一定能帮。他身家清白,不怕被查。” “知道了,我去。”魏瑜答应道,但他依然发愁,“还差一半呢,王叔最近生意好像挺吃紧,能借出来三百万算不错了,我跟几个哥们儿也凑不了那么多钱。” 覃宜山坐在沙发上,他喝了口热茶,捏着杯子提醒,“钱拿不出来我可没办法了,毕竟是杀人的事,不是杀鸡宰牛的。” 一切又陷入死寂,只有陆元卿低低的啜泣声,他哭得红了脸,歪倒在大圈椅里。邵西臣转头,看他瘦弱的肩膀耸着,身体像在恶劣地抽搐,骨头都要散掉。 “我有钱。”邵西臣突然开口,“我有套房子可以卖,钱有五十万。” “你哪来那么多钱?”魏瑜惊诧地问。 邵西臣咬了牙,声线绷得极紧,“小斐给的,他说碧水湾的别墅卖了也该有我一份钱,只是他不能多给,怕他妈妈骂,以后再慢慢还我。” 魏瑜愣了片刻,鼻子泛酸,他没说话。 覃宜山看了眼手表,站起来说道,“不早了,赶紧凑钱去吧。” 他提起公文包,走到玄关换鞋,突然又回头冲邵西臣说,“戴予飞的灵位摆在他们德义堂里,那个打地下黑拳的红场知道吧?” 邵西臣点头,“知道。” 陆星野就是在那里被戴予飞请来的黑拳手打得满头是血,他忘不了。 “在红场上面是戴予飞创建的会堂,牌位摆在那里,你记得去磕头。” 邵西臣的手被陆元卿抓住了,他低头,看到陆元卿正以一种哀求而可怜的眼神望着自己。他朝陆元卿笑了笑,不自禁地挺直了脊背,回答覃宜山,“我去。” 覃宜山穿上鞋,拉开门正要出去,听见邵西臣的声音,狠决锋利,铿锵得像是淬火之铁在强硬锻打,“黑熊拿了钱还要反咬的话,我一定,弄死他们所有人。” 覃宜山惊愕地回头,而邵西臣抱住了陆元卿,神态柔和,宽慰道,“陆叔,没事的。”
第104章 一百零四、德义堂下 陆元卿的身体差,但又不肯吃饭。偶尔神智模糊,喜欢看着墙上周小莲的照片发怔。 邵西臣连哄带骗,喂了陆元卿一小碗甜麦片,跟魏瑜一起把人送到床上,这才回菁华苑。 刚进门,三磷听见响动就警觉起来,它跑出去冲着邵西臣呜汪狂叫。邵西臣怀里的瘸脚拿破仑跳下来,重重拍了三磷的脑袋。 一猫一狗又亲热地纠缠在一起,它们撞倒了茶几上的鱼缸,玻璃砸得稀碎,但邵西臣无心去收拾,他急着进卧室找房产证跟那几十万存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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