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境遇谁能预料呢,而且你家的环境,你的基因序列里就有一段写着DOCTOR。” “唉,我当初就应该听徐主任的劝,她一直都不想我学医,如果我不进医学院,就不用在学校里被所有人注视着,不用在家里旁观满屋的成功医生,不用在精神科看遍人生百态……也不会,遇到他。现在我每天早晨醒来,都是无边无涯的沮丧,人为什么要醒,我为什么活着,我到底是谁。” 孙奚这才知道,他今晚的病发,跟遇见杨亚桐有很大关系。 “你说怎么就这么巧,连团建都能遇到六附院。” 凌游在黑暗里幽幽地说:“他变了很多,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连自行车都不会骑,现在居然开始骑摩托车了;他刚来实习那会儿,不说话也不怎么合群,现在和同事们一起吃饭,谈笑风生。” 孙奚似乎不想让他沉浸在这样的状态下,突然换了个话题:“哎,我那天看了一篇文献,研究性取向是选择还是本能,有些观点说是基因的生物学效应,受激素的影响,可能还包括免疫系统的信号分子,还有一种研究,说是大脑中某些区域大小不同,比如下丘脑前区的INAH3和连接大脑两侧的前连合。” 凌游听他聊得像个研讨会,笑了笑:“你这说的是解剖结果吧。” “哈哈,对,所以关于这方面的研究还很局限。” “那我以后可以给你研究,你可以拿我测激素,测基因,搞那些蛋白质啊钾通道之类的,等我死了再解剖我大脑,争取拿个诺贝尔奖,在颁奖的时候感谢我一下就可以……” 凌游很难入睡,他们聊到深夜,大部分时间都是孙奚在说话,他居然找到了给女儿讲睡前故事的感觉,一直讲到凌游连微弱的回应都没有,彻底睡着,他才长舒一口气,放心入睡。
第四十二章 听见你的声音 杨亚桐的导师穆之南,是第一年开始带研究生,作为开门弟子,他觉得异常荣幸,甚至开始畅想以后每年都有新的学生来,他也将永远站在最前面,于是把微信名改成了“大师兄杨亚桐”。毫不意外地,遭到了李靖的强烈抗议,跟他争辩凭什么自己是二师兄,最后还是老师主持公道,说你俩并列大师兄,这事儿才算完。 凌游看见这个新名号,笑了笑,紧接着发微信问父亲:六附院小儿外科的穆之南您认识么?怎么样? 凌文玖回了八个字:技术精湛,无可限量。隔了一会儿又问:怎么你有认识的人找他手术么?我知道他心脏方面做得很好。 凌游把“不是,随便问问”删掉,改成了“是的,帮人打听一下”。 凌文玖又回:省内数一数二,可以放心。 凌游放心了。 作为导师的穆之南,几乎不让杨亚桐和李靖做什么额外的事,反而让他俩很惶恐,总觉得这导师太客气了,显得很生分。 午饭时,李靖说:“老师,我同学说他导师会派给他很多杂活,跟生活助理似的,有时候还会去学校给他儿子开家长会。” 穆之南笑笑:“嗯,我也听说过。” “那您怎么什么都不让我俩干?拿外卖都自己去。” “我……不太习惯让学生做这种事。” “感觉您什么都不吩咐,好像跟我们划分得很清楚。” 穆之南说:“好吧,原来还有这层意思,我是觉得你们已经很忙了,我自己的事当然是自己完成。那这样吧,医院公众号有一个先心病手术的专题,让我提供一篇稿子,我也懒得写,找学生要了个最近上课的录音,你们帮我整理成文字好么?顺便检查一下有没有什么错误或者不合适的地方。” 晚上,李靖在宿舍用杨亚桐的电脑处理录音:“杨亚桐,你这个平板老是跳出来内存不足,我说怎么这么卡,点一下点不开,多点几下就井喷式的,关都关不掉。” “那你换一个,我还有个苹果,没怎么用过。” 李靖接过来,惊叹道:“你有个全新的mac居然每天还挣扎着用一个花屏的平板?真没见过你这么节俭的富二代。” “都说了我不是富二代!而且我平板怎么了,哪有花屏,就是旁边有两条线而已,不影响啊。” “可真行,桌面上一马平川,你是真没用过啊。” “用不惯这个系统。” “你说你,长得跟个大一新生似的,骨子里是个老年人啊。”换了好用的器材,李靖正准备认真做事,手机便响起了异地恋女友的召唤,他腾地起身,把电脑往杨亚桐手里一放,“你先做着,我聊一会儿就来。” 这台电脑买来差不多一年了,杨亚桐很少打开,不太熟悉,但智能化的东西,总是一视同仁地把使用者当成新手,即使没见过,也能从图标上辨认出它是干嘛的。 打开那个长得像声音的图标,点开“录音1”,先是听到一阵窸窣,随即有个声音说:“桐桐。” 他心跳加快,迅速点了关闭。 这两个字,经常出现在热恋时某些特别的时刻,但绝不会是这样的声音。他的声音多好听啊,像黑巧克力似的厚重,苦味和甜味交织,很香,但不腻,可刚才那一声,竟然有些凄凉,冷到他颤抖。 杨亚桐盯着屏幕上“所有录音”那一列,还是没忍住,又把它重新打开。 “桐桐,最近几天,听不到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他陡然睁大了眼。 听完这十几段录音,他的背已经湿了,寸步不移地坐在那儿,像一尊名叫杨亚桐的雕塑。凌游的声音把分手之后一点一点累积起来的伤感推上顶点,可他哭不出来,确切地说他从未因为分手掉过一滴眼泪,此刻却很想大哭一场。 他拿出手机给导师发微信说:老师我有点私事,明天能跟您请一天假么?今晚可以把稿子准备好发您邮箱。 儿外-穆之南:好的。稿子不着急,周末做好就可以。 他在书桌旁坐着,像一块石头,顽固、坚硬、冰冷,似乎也陷入了和凌游一样的境地,听不见任何声音,也不想听见。 凌游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刺入心脏,那些悲伤和无助随着收缩和舒张,沿着血管流向四肢百骸,他甚至还在背景音里听见胖大海的声音,那个本来发不出声的小狗,在凌游身边呜呜地叫。 好像不应该愣在这儿,好像应该做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做不了。杨亚桐找到不少国内外关于边缘型人格障碍的文献,通读一遍,刻在脑子里,不停地拿起手机看时间,又放下文献整理老师的录音稿,整理好之后天还没亮,又找小儿脑炎后遗症的相关资料来研究,他手忙脚乱,似乎明天就要答辩,论文还没写似的。 做完这些,他看着窗外的天一点一点泛白,心跳也一点一点加快,一夜,很快就过去了。 跑到凌游的门前,杨亚桐颤抖着握住门把手,他想起两个人第一次吵架,以为凌游会把自己的指纹删掉,凌游说“不至于”的样子,当时不至于,现在则是理所应当。 没想到,门锁上闪了两点绿光,他打开了门,凌游背对着他,蹲在地上给胖大海开罐头,惊讶回头,愣在原地。 他冲进门,跪倒在地,抱着凌游叫“师兄”,这一刻,他觉得自己这块石头已粉身碎骨。 凌游客厅窗边挂了一串粗制滥造的工艺品,是杨亚桐做的,一串海边捡来的贝壳海螺之类的东西,不太整齐,大部分都有缺损,当时凌游笑着说,在海鲜店吃的那些都比这完整,而这串被他嫌弃过的东西现在还挂着,落了灰,风吹过,也能发出一些响声,只是不太明显,像这个物体本身那样,毫不起眼。 胖大海在看见杨亚桐的第一眼就兴奋异常,赖在他怀里,把他的手舔得湿淋淋的,一个小哑巴,拼了命地发出“呜呜”声吸引他的注意。或许在她眼里,杨亚桐只是出去了一趟,从来没离开过,对她的爱也从未间断过。 凌游给他倒了杯水:“这么早来找我……出什么事了吗?” “我……我的电脑,那台苹果,很长时间没用了。”杨亚桐罕见地语无伦次,“我打开来,登录的还是你的账号,我——听见你的声音了。” “哦。”凌游不动声色,“我不是故意……我会,移除那个账号。” “我昨晚上想了很久,把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种种不正常的表现都回顾了一遍,你病了那么久,我……对不起,凌游,我们不该这么草率地分了手——” “都过去了。”凌游没让他说完,“我们不是昨天分手的,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对我没有责任。” “没过去!我都听见了!你没过去,我也没过去。” “时间到了,我要去上班了,你也回医院吧。” “不行!你听我说完,我们之前,因为一堆偶然和巧合走到一起,这个流程不对,我们重新来一遍可以么,按照正常的程序,互相了解再相爱。” “杨亚桐,别闹了,回去吧。” “没跟你闹,我认真的,我想和你从朋友做起。” “上过床的朋友吗?呵,没有这种可能。” “我说有就有!” “既然你都听到了,你也知道我出了什么问题,你就更加应该知道我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拖你下水,趁着我们还能维持和平好好说话,别靠近我,离我越远越好,不然时间久了,我在你那儿仅剩的一点美好都没了。杨亚桐,不要这样,真到了那个时候,结局对我更残忍,实话告诉你,我承受不了再来一次。” “师兄……” “别这么叫我!我曾经无数次梦到你喊这个两个字,每次醒过来都难受到喘不过气,杨亚桐,你能不能让我安安静静地整理自己的情绪,你这样我——” 他突然感觉耳朵里一阵沙沙声。 微微闭了闭眼,好了,不说了,听不到也好。 他怎么可能不想见杨亚桐,但现在不行,现在他必须走。凌游深知自己的思绪已经开始混乱,他开始怀疑自己,那些痛苦和烦躁像一件脱不掉的湿衣服缠在身上,他想呐喊但发不出声,困在一个清醒的噩梦里,醒不过来。 杨亚桐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又听不到了是么?” 他看到凌游目光飘忽,游移在除自己以外的地方。 “还是说这是你逃避问题的方式?凌游你——”杨亚桐伸手抓住他的手腕,凌游被吓住一般用力甩开,却因为站不稳把自己甩了一个踉跄,他后退两步背靠墙,侧过身把额头抵在墙上,用力摇晃,说不要这样,不要扔下我。 他的头发已经长时间没剪,寥落地垂着,盖住半张脸,蹭在墙上,是撕纸的声音,一页一页撕掉他曾经的光芒和体面。 杨亚桐在脑科医院实习过一个多月,旁观过不少病人发病,也帮忙控制过他们,但此时这个人是凌游,巨大的恐惧感击中了他,连动都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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