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钰进去的时候,手术已经开始了。 他并不能进到手术室里头,而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站在外头看着。 手术室里只有三个人,周牧、花文栀,再加一个值班的器械护士,他一眼就注意到了被仪器层层包围的周牧。 周牧的头隐匿在显微镜的后面,只有在更换器械的时候,才会从显微镜后面探出头来,低声与助手交流。 褚钰在玻璃后面,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却能想象到,周先生此刻微沉的声音,还有透着淡淡温柔的语气。 周牧的两只手在显微镜下操作,从褚钰这个距离来看,他的两只手似乎没什么动作,但与显微镜链接的屏幕上,就已经看到精细的镊子在游走了—— 镊子一勾,一夹,一个操作完成了。 看似简单的操作,一旦搬到了显微镜下,就会完全不同。 首先要被考验的,就是手术医生的“立体视觉”,又称“空间感”,再通俗点理解,那就是“你以为的位置,并不是实际上的位置”。 在显微镜的影响下,会产生不同程度的空间错位,有时候以为镊子夹住了,但实际上是夹空了;有时候以为针头没扎到,但实际上已经扎穿了。 这一点不仅是对于褚钰这种实习生,还有许多年轻医生,都深有体会,然而,周牧竟然可以这般行云流水地完成操作,游刃有余到令人瞠目。 若不是与他年龄相仿的花文栀坐在身旁,褚钰都无法想象,此刻操作的人只不过是仅仅比自己大十岁的青年医生。 花文栀显然是有些跟不上主刀的节奏,但周牧也没有催促,耐心等她调整好了,再继续下一个操作。 眼内炎的手术与其说复杂,不如说是繁琐,需要手术医生一点点地清理病灶,然后在变性的视网膜上打满激光。 可褚钰却一点儿也不觉得枯燥。 有句话说,手术医生只有在开进去之后,才能知道下一步做什么。然而,周牧的操作却异常精巧娴熟,没有漏掉任何一个操作,也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有那么一瞬间,褚钰觉得自己看的不是一台手术,而是一部在显微镜下的默剧,每一步都在周牧的掌控之中。 褚钰几乎忘记了时间,直到他听到周牧喊了一句“我要八个零的缝线”,他就知道手术要结束了。 周牧没有自己缝完,一共四个切口,他只自己缝了一个,剩下第三个交给了花文栀,自己下台去了。 只见,花文栀接过针线,坐到主刀的位置上去,调好显微镜后,开始慢慢操作了起来。 还没来得及反应,手术室的门忽然打开了,褚钰犹如一只偷窥的老鼠被抓包的一般,原本还趴在玻璃门上看手术,如今见到周牧迎面走过来,一下就站直了身子,混沌的脑子忽然绷紧起来。 然而,周牧像是没有见着他一般,匆匆从他身边略过去。 褚钰一怔,原来他没看自己啊。 如今雷厉风行、态度冷冷的周先生,与几月前那个帮他解围又护送他回家的周先生判若两人,强大的反差让他一时愣在原地发呆—— 他怎么、怎么这样? “褚钰?”花文栀喊了他一声。 褚钰如梦初醒,疾步走进手术室,问道:“花老师,您找我?” 此时,花文栀已经把切口缝好了,还帮病人把眼睛包起来了,她边收拾手术台上的器械,边问道:“你一直在外面看手术吗?” “是的。”褚钰点点头。 花文栀的眼角露出了一丝笑意,手术衣把人包得严严实实的,只能露出一双眼睛,她即便是疲惫,但看着褚钰,和善不减。 “褚钰,你要是对这个疾病感兴趣的话,明天可以回科室给病人测一下视力眼压,”花文栀说道,“明天是术后第一天,视力眼压的结果特别重要,老板肯定会问的。” 褚钰虽站的直,但脑子早已经开始打瞌睡了,可一听到“老板”二字,他瞬间就精神起来了。 先前他没意识到,不过现在他知道了,花文栀说的老板,指的就是周牧。 “好,”褚钰应允,接话道,“那我要什么时候回来测?” “明天中午左右吧,下午他一定会回来看病人的,你赶在他回来之前把病人的纱布揭开,然后把视力眼压测好,老板来了就可以马上判断病人的恢复情况了”花文栀想了想,继续补充道,“老板还会觉得你这个小同学,非常靠谱哦。” “你不是,”花文栀顿了顿,“挺想见到老板吗?” 褚钰被花文栀问得一惊,但却不敢否认:“我、我这么明显的……吗?” “老板确实很有厉害,”花文栀冲褚钰眨了眨眼,“大家都喜欢他。” 大家都? 褚钰还想多打听点什么,但又不敢再问了。 若是被别人知道,他为了能见到周牧,从半年前就开始储心积虑地准备,最后来到艾思医院、来到眼底病组,别人会怎么看他? 周牧的小跟踪狂? 原本只是晚上留下来看病历,可没想到碰上了这么一出,褚钰回到宿舍的时候,天都快亮了。 褚钰一头扎进枕头里就睡着了。 褚钰醒来的时候,天花板已经被阳光照得很亮了。 他猛地从床上爬起来,抓起手机一看,还没到十点,才缓缓松了一口气,他还记着花文栀让他第二天中午去给患者测一个视力眼压。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再次见到周先生的机会。 褚钰火急火燎地洗漱更衣,然后随便吃了点儿东西,抓着自己的包,就往医院跑去。 由于这一周都在眼底病组看病历、打下手,褚钰对于测视力眼压这一套流程可谓相当熟悉了,来到科室后,他第一时间就把病人喊到检查室,把测量好的数据都记在自己的小本子里。 随后,他又翻了一下昨晚的手术记录,边回忆着操作过程,边对着看。 褚钰才看了没一会儿,电话就响起来了,抓起来一看,是花文栀,修长的手指轻轻向上一划。 “花老师,您找我?”褚钰接通了电话。 “褚钰啊,你到医院了吗?”花文栀语气急切,通话的背景有些嘈杂,像是身处集市。 “到了。”褚钰回答道。 此言一出,他闻到电话那头轻轻松了一口气,接着,花文栀连语气都放轻松了不少:“那就好,我睡过头了,正往医院赶过来,一会儿要老板来了,你先帮我顶一下,我很快就到了。” “啊?”褚钰一愣,他万万没想到花文栀这样严谨的人还会睡过头,许是昨晚急诊手术太累了,“可是,花老师……” “没事,视力眼压你难道不会测吗?”花文栀说道,“先这样了啊。” 褚钰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那后半句咽了回去。花文栀见他不说话,也把电话挂掉了。 他很想见到周先生,但又十分胆怯,只因他现在脑袋空空,什么知识储备都没有,怕一问三不知。 在他迟疑之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声响,褚钰下意识站了起来,走出去一探究竟。 刚一出门,就与那个萦绕在脑海中的人碰了个正着。 一席白袍,把他原本就够白的肤色,衬得更加出众。 褚钰一怔,正想开口喊他“周先生”,但又止住了,稍加思索,改口道:“周老师。” 褚钰叫完心里就开始打鼓,叫他“老师”可以吗? “嗯,”周牧轻声应了他,没看褚钰的胸牌,视线依旧停在他的脸上:“褚钰。”
第七章 考核 周牧的目光转瞬即逝,并没有在褚钰身上停留太久。 很快他就问起了工作上的问题:“昨晚上那个手术的病人怎么样了?” “我已经把病人叫到检查室了,”说着,褚钰从自己白大褂的兜里掏出刚刚记录的小本子,“我还测了视力眼压。” 接着,褚钰给周牧报了病人的视力眼压。 周牧轻轻地应了一声,接着问道:“裂隙灯下看了吗?” 褚钰一愣,花文栀昨晚说只需要测视力眼压,可周牧现在突然问起裂隙灯的检查结果了……他还不会用裂隙灯。 周牧见他不回答,便自己坐到了裂隙灯的检查位置上,默默地打开了开关。 下一秒,昏暗的检查室里显出一道金黄色的裂隙光带。 周牧没等褚钰回答,自顾自地开始说起来:“裂隙灯全程叫裂隙灯显微镜,会用显微镜就可以很快上手。” “首先要调好你座位的高度,其次,要调好它的放大倍数,观测眼前节我们一般使用最小的倍数……”周牧的声音略低沉,语气很平,听不出情绪。 褚钰站在周牧的身后,听得仔细,还想掏出小本子开始记录,不料被周牧打断了。 “不用写,看着我怎么做,你以后就怎么做。”周牧没看他一眼,却能知道褚钰在干什么。 闻言,褚钰讪讪把小本子揣回兜里。 周牧边用裂隙灯,边跟褚钰讲解,每一个步骤,都是一句简短的话,记起来也方便。 随后,他又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从里头取出一枚眼底镜,给病人检查眼底。 褚钰看周牧用裂隙灯的过程,同昨晚他做手术一样,行云流水,教科书一般的流畅和准确。 之前他在学校里听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操作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但如今他想,也许还真的有—— 周牧就是标准答案。 大概五分钟,周牧就给病人检查完了,最后,对病人说道:“恢复得还可以,现在才术后第一天,之后视力还会有提高的。您先回床位休息。” 说完,护士便把病人先带回病房了。 周牧则默默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眼底镜,随后,收回到小盒子里。 褚钰看着周牧的小镜子,似乎跟前两天,花文栀用的有些不同,但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 周牧的额头就像长了眼睛似的,能敏感地察觉到褚钰疑惑的眼神。 “这是120D的镜子,病房大多数医生用的是90D的,镜下看到的视野会有些出入,”周牧说话时的神色依旧没有什么起伏,他已经把镜子收好了,“每个眼底病医师习惯的手感不同,所以常用的镜子也不同。” “明白了,谢谢周老师。”褚钰如同捣蒜一般点头。 周牧起身离开了检查室,从褚钰跟前经过的时候,低沉的嗓音留下一句:“多看书,书上都有。” 褚钰还没来得及反应,周牧已经从他面前略过去了,然后从病区的自动门出去了,只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木质香气,萦绕在他鼻尖。 而且,方才他是在教自己怎么使用裂隙灯吗? 褚钰恍然醒悟过来,但周牧早已不见了踪影。 堂堂大教授兼院长,竟然教他一个小同学用最基本的工具,褚钰光是想到这儿,就觉得不可思议,今天的周牧好像又跟昨天晚上回来做手术的不同了,似乎……温柔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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