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说实话我就去问唐老师,或者张院长——张剑龙是吧?”唐蘅笑了一下,“我现在就在学校,马上去经济学院。” “唐蘅!” “那你告诉我。” “我们……我们也没办法,”田小沁的声音一下子软了,透出几分茫然,“原本做得好好的,项目突然就给了经济学院,那边只分了我们两个名额……” “你和李月驰不是正好两个人?” “他说你需要这个名额,你申请出国的时候要把项目写进简历里面……” 这次轮到唐蘅低骂一声:“操。” 那只是他为了让李月驰接受他的钱,随意诌出的借口罢了。一个项目的挂名,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 他没想到李月驰会当真。 “高兴了?满意了?”安芸又把手机抢过来,“这事儿已经这样了,您可别再折腾了!” “我不需要这个,”唐蘅的声音和缓几分,“名额本来就是李月驰的。” “你……哎,你等着,明天我和你当面说,”安芸叹了口气,“这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唐蘅回一句“好”,干脆地挂了电话。他忽然就感到闷热,武汉潮湿的阳光黏在皮肤上,蒸出一滴滴汗珠。唐蘅轻快地走到自己家楼下,骑上变速车,向李月驰的出租屋驶去。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去,明明这个时间李月驰不在家——辅导班上课呢。但是不要紧,他想,他可以等。 半路上又接到安芸的电话,像是不大放心他:“唐蘅,你没惹事吧?” “暂时没有,”唐蘅慢悠悠地蹬着车,“但你最好给我个合理的解释。” “不是,你……你怎么知道的?” “很难猜吗?”唐蘅轻哂,眼前浮现出潘鹏那副貌似诚恳的神情,“有个傻逼给我说李月驰见钱眼开,说他嫌钱少才不干了,你觉得可能吗?” “李月驰确实缺钱,”安芸无奈道,“是潘鹏说的吧。” “他是缺钱,但他如果真的做什么都为了钱……” “啊?” 他就不会一次次拒绝我的钱了。唐蘅想。 “没什么,明天见了面再说。” “你千万别冲动啊!”安芸又重复一遍,“这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 唐蘅连声应下,十分敷衍。其实他现在根本没有惹事的心思,也不急着找潘鹏那傻逼算账。因为他已经看见李月驰那栋破破烂烂的小楼了。门口的垃圾堆还在,也还臭着。唐蘅停了车,噔噔噔爬上那处处生锈的铁梯。 挂在门外的伞不见了,却多出一双黑色帆布鞋,有点滑稽地用鞋带拴在栏杆上。黑色的鞋面已经被刷得泛白,但是很干净,鞋舌翻开来,露出两枚模糊不清的标签,是回力牌,43码。鞋子内侧靠近鞋底的位置已经磨出一道裂口,都这样了竟然还在穿,还在洗?唐蘅后退一步靠在门上,觉得刚刚的自己像个变·态。 其实他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来这里,好像是急于见到李月驰——就是哪怕知道他不在,也想等着他。但是见了李月驰又该说什么呢?说谢谢你为我着想?以李月驰那副德性,没准会回一句“因为你是唐老师的侄子”,然后再恭恭敬敬接一句“学弟你还有别的事吗”,真是能把死人气活。 这时已经下午四点过,太阳慢慢地西沉。站在二楼门口,可以看见四周一片高高低低的平房,有些人家从窗户里支出两根杆子,大剌剌地晾着汗衫和内裤。余晖给那些衣服镀上一层淡淡的橙红色,武汉这地方虽然不修边幅,但至少日落很好看,明艳得像漫画里的场景。 这场景李月驰看过么?不知道。他每天都那么忙,有没有看日落的心情呢? 唐蘅站累了,又靠在门上,耳机里循环着达达乐队的《南方》,每当彭坦唱到“我第一次恋爱在那里”,他的心就像铃铛似的,跟着摇晃一下。 尽管他也记着,李月驰有女朋友。 唐蘅侧过身,换成肩膀抵着门。李月驰讲课要讲这么久?不会讲完又去发传单了吧?其实可以打个电话问他,但唐蘅不想。他转个身,换另一边肩膀抵门。 几秒后,唐蘅听见“咔嚓”一声——不是他身体里发出来的。 紧接着,又一声。 唐蘅直起身子,疑惑地抓住门把手,用力一推—— 门开了。 门锁的锁芯掉在他脚边,叮叮当当一阵脆响。 唐蘅:“……” 这下是真得一直等下去了。 唐蘅对天发誓他没想进屋——怪就怪李月驰租这房子实在太小,哪怕是站在门口,也能将屋里的摆设尽收眼底。床尾搭了件皱巴巴的灰色T恤,整理箱上立着只磕破一角的饭碗,饭碗旁边是个墨绿色的杯子——唐蘅愣了两秒,才想起那是他买的蜡烛香薰。上一次来李月驰家,他嫌楼下的垃圾堆太臭,所以买了这个香薰。 多少天了?李月驰竟然没有点燃那只香薰。他只是把它立在那里。唐蘅走进去,见香薰下面压着一本书,是费孝通的《乡土中国》,他知道这样做不对,但还是鬼使神差地翻开那本书。书是学校图书馆的,密密麻麻地夹了许多小纸条,想必是用来做书签。李月驰在读这本书?唐蘅好像看到他坐在两个叠放的整理箱前,略微勾着背,一页一页地翻过去,时不时夹进一枚纸条。在他手边就是那杯蜡烛香薰,没有点燃,但还是能嗅到很淡很淡的香味,那是鼠尾草的味道。 唐蘅的脸有些发烫,他飞快地把书和香薰放回原处,转身向门口走去。然而就在转身的一瞬间,他又看见墙上挂着的白色塑料袋。是那个下雨的晚上,他和李月驰从水坑里捡回来的塑料袋,他知道里面装着中心医院的X光片,李月驰女朋友的X光片。 唐蘅怔怔地盯着那只袋子。夜晚光线模糊,所以那时他没有发现,原来袋子上写了病人的基本信息。姓名,性别,年龄—— 赵雪兰,女,32岁。
第33章 火腿炒面 唐蘅愣愣地盯着那行圆珠笔写的字,大概不是医生写的——他虽然没怎么去过医院,但也见过家庭医生写字,张牙舞爪得根本看不清内容。 那行字是一笔一划写下来的,算不上工整优美,只像是下了很大力气,所以格外清晰。尤其是“岁”字的最后一撇,直直斜向下去,收束时在柔软的塑料袋上挑出一个小小的洞。 唐蘅默念,三十二岁。三十二。 李月驰今年大学毕业,不出意外是二十二岁,那也就意味着,他的女朋友比他大了整整十岁。当然,十岁的年龄差也不算离谱,只不过——思绪一下子断了,紧接着,唐蘅转身冲向门外。 他站在门口,李月驰站在楼梯上,两人隔着几级台阶,面面相觑。 他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李月驰看着唐蘅,好像也愣了刹那,然后他扬扬眉毛:“学弟,你又找我有事?” “我……对啊,我又找你有事……”唐蘅瞪圆眼睛,盯着李月驰一级一级登上台阶,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几秒后他猛地反应过来,向下一跨拦住李月驰的路。 “我,我要和你说个事情,”唐蘅口干舌燥,“刚才出了点意外。” 李月驰平静地问:“什么意外?” “就是……你家的锁,坏了。” 李月驰:“什么?” “锁坏了!”唐蘅真是百口莫辩,“我就在门上靠了一下,那个锁芯突然掉出来了!” 李月驰沉默。 唐蘅侧开身子,小声说:“真的,不信你看。” 锁芯还在地上,已经锈得不成样子。李月驰弯腰捡起来,看了看锁芯,又看了看唐蘅。他脸上的表情非常一言难尽,如果非要形容一下,大概就是同时混合了“唐蘅你可真行”和“编吧你接着编”两种意味。 唐蘅觉得自己简直他妈的冤死了——谁能想到这破房子的破锁就赶得这么巧?早不坏晚不坏,偏偏被他撞上。 最关键的是,在李月驰眼里,他可是个企图诱骗他进行钱色交易的恶劣富二代——是这样吧?既然钱色交易的主意都打出来了,拆门卸锁强闯民宅又算得了什么? 唐蘅见李月驰不说话,只好低声说:“待会我就找换锁的来……真的是它自己坏的。” 李月驰把锁芯丢到一边:“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你就知道了! 唐蘅闷闷地说:“我现在就去,今晚一定弄好。”说完便转身下楼。然而刚刚走下两级台阶,就听李月驰在身后说:“等等。” 唐蘅转身,望着他。 “你饿不饿?”李月驰说,“我买了炒面。” 唐蘅噔噔两声跑回去。 李月驰洗了手,打开电扇,插上电磁炉的插头。唐蘅坐在整理箱旁边的板凳上,看着他不知从哪变出一块菜板,又打开整理箱,取出一把红辣椒和一罐花椒。 唐蘅忍不住问:“你这么能吃辣?” “我家那边都这么吃。”李月驰把菜板垫在一只纸盒子上,浑不在意地蹲在那里,咔咔咔切起辣椒来。他背对唐蘅,抬臂切辣椒的时候肩胛骨也跟着颤动,好像鸟类颤动的骨翼。唐蘅想到他被酒瓶划破的伤口——不知留下伤疤没有。 李月驰动作娴熟,很快就将一把鲜红的辣椒切成碎末。然后他把那只缺口的碗塞进唐蘅手里,又递一双筷子:“你吃多少炒面,自己夹出来。” “哦,”唐蘅看着那撮辣椒,“那这是干什么的?” “吃。” “……” “很辣,”李月驰顿了顿,迎上唐蘅的目光,“你要试试吗?” 唐蘅心想我起码在武汉待了六年,看不起谁啊。 “来点吧。”唐蘅说。 片刻后,李月驰找来一只大碗——唐蘅认得,就是那天晚上吃泡面用的碗。他把炒面从一次性饭盒里赶出来,满满地在碗里堆出一个尖,再把辣椒和花椒堆在最上面。然后他将锅烧热,倒油,很快油也热了,泛出一阵花生的香味。李月驰端起锅,说:“你站我后面。”唐蘅便后退两步,心想这是什么大阵仗,满汉全席吗。 李月驰把热油淋在辣椒和花椒上,“滋啦”一声,辣味和麻味直冲鼻腔,唐蘅没忍住,咳了起来。 “学弟,你没事吧?”李月驰像是故意这样问的,因为他的声音拖得有些长,仿佛带点笑意,“我说了很辣。” “我没事……”唐蘅揩了揩眼尾的泪,“你等我一下。” 说完便转身跑出去,骑上变速车,到巷口的小吃店买了两大杯米酒。待唐蘅拎着米酒进屋,李月驰已经把两人的炒面分好了,唐蘅那碗没有辣椒和花椒,但也被热油淋过,红通通的。李月驰接过米酒,轻声说:“吃不惯就别勉强。” 他们俩还像那晚吃泡面的时候,一个坐板凳,一个坐床边。逼仄的小房间也还是热得人难耐,加上辣椒的辣,没一会儿唐蘅就汗流浃背了,马尾辫也黏在后颈上。李月驰买的炒面又实在算不上好吃,那面条硬邦邦的,似乎已经放了很久。碗里除了面条,就只有几块更硬的白菜梆子,和几片淀粉味的火腿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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