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郁有点犹豫,看了那位军人一眼,那人露出一个虚弱却温柔的笑容,轻声道:“去吧,别哭了。” 于是温郁抹抹眼泪,站起来准备走了。临走伏下身来,在那人眼角也抹了抹。 那人睁大眼睛:“我脸上有什么吗。” 温郁说:“你也别哭了。” 他愣了一下,笑了: “实在疼啊。” 柳文杨从自己的铺盖里掏出来一个木棍削的、据他自己说是玩具的东西。带着温郁坐在帐外。 夏夜微凉,繁星闪烁。 温郁拿到手里,左右看,真心实意问:“这是什么?” 柳文杨道:“我雕的小猫啊,看不出来吗?” 温郁疑惑了,拿着长条形木雕翻来覆去看,以他强大的空间想象力竟一时间不能将这东西和“猫”的任何特征联系起来,只能和自己解释说,可能柳文杨家乡那边的猫就长这样。 对小孩来说,这玩意儿再奇怪,也算个稀奇玩意儿,于是他好好地捧在手里,朝柳文杨甜甜一笑:“谢谢哥哥。” “不对,你应该叫我叔叔。你叫基米尔爸爸,叫我哥哥,我岂不是比基米尔矮一辈?” “你多大?” “我22了。” “你只比我大12岁。” “基米尔也才22啊!” “不一样,”温郁摇摇头,“不一样的。” 温郁心想,我爸爸可比你看起来靠谱多了,但他也知道这话有点伤人,没说出口。 “有什么不一样?你叫基米尔爸爸,就得叫我叔叔。我们俩是好兄弟,从16岁开始就在一起当兵了。” “你们以前打过仗吗?他是不是特别厉害?”一提到基米尔,温郁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臭小子,为什么不问问我厉不厉害?”柳文杨捏了一下温郁的脸蛋。 然后,他微微抬头,目光看向遥远而璀璨的星空。如果只看这片璀璨的繁星,谁也不会想道它照耀下的土地,满目疮痍。 “以前……也打啊。我们俩17岁就上了战场。我确实不如你爹,他是个能肩抗火箭炮、单手拎PKM无视后坐力到处扫射的怪物。我呢,靠跟在他后面保条狗命。” 说完柳文杨自己都笑了,大概是想到了基米尔在战场上的英姿。但很快他的笑容就消失了,低头看自己的脚,轻声道: “战争,真残酷啊……茫茫戈壁滩上全是尸体,太阳一照,那味道能把人眼泪熏出来。我们那一小队几乎全军覆没,连我俩的师父,也被一个地雷炸碎了,就剩半截上身。当时他给我们开路,走在我们前面,踩到地雷的时候,让我们赶紧后退,自己一直踩着,没办法,一松就炸。我们想去排雷,敌人正好攻过来。师父不想耽误我们,就故意松了脚。”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炸碎之前的那个笑。” “从那之后,基米尔就不太讲话了。”柳文杨说,“战争后遗症,你知道吗?” 温郁摇头。 柳文杨笑了笑,没再做解释,只说:“如果我以后不在了,你帮我照顾……” 照顾谁,他没说完。只是在末尾,加了一个难以听清的,“算了”。 未等温郁多问,远方突然传来轰然爆炸声,听得人心慌意乱,连星星都抖了抖,躲进浓浓的硝烟当中,再也不敢照拂这片大地了。 所有人急切却有序地行动起来,刚才的宁静似乎只是错觉。柳文杨迅速起身,拉着温郁让他回去,自己去收拾装备。 温郁抓住他的衣摆不让他走:“你们去哪。” 柳文杨:“打仗呗。顺利的话,过几天就回来了。” 基米尔找了过来,看到温郁后,道:“回去睡觉。” 突如其来的惶恐让温郁心里不安极了,他皱着眉:“你们别去……” 基米尔面无表情,抓着小孩的胳膊往军营里送了一把:“快回去。” 柳文杨就温柔多了,他心里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心里窃喜,想着是他送的玩具笼络了这孩子的心:“快回去吧,说不定睡醒就能见到我们了。” 轰炸声越来越猖狂,冲天的火光将两人的面容照得深邃、决然。他们不再与温郁多说,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只剩温郁呆呆地留在原地,被留守的军人送回帐中。 前线传来消息,战况胶着,死伤惨重。即便不听这些报告,从与日俱增的伤兵数量中,温郁也能在后方感受到战争的恐怖。不断有受伤的军人被送回来。他们有的失了两条胳膊,有的没了腿,有的胸部中枪,破风箱一样艰难地倒气。伤兵帐里装不下,温郁他们的大通铺也躺满了伤员,血腥味和火药味萦绕在基地里,与之交融的是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 人们的脸色和天空一样灰白。他们或拿着家人的照片沉默不语,或捂着脸崩溃嚎啕。甚至有一个重伤的军人,将未能送给敌人的子弹,留给了自己。 温郁在这充满死亡和绝望的阴影里,迈着小短腿,为军医跑腿。他时刻紧盯着大门,辨别着每一个人的脸,期待又害怕着那两个人的出现。 有一天,天空阴沉沉的,浓云滚滚,闷雷阵阵。温郁正跑来跑去给一位烧得只剩半张脸的军人换药,那人的哀嚎声和雷声相互掺杂,给整个军营都平添一分恐怖。突然听到“咔嚓”一声,他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柳文杨送给他的那个木雕小猫,竟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被他一脚踩成了两段。 木头碎屑被卷入帐中的风吹走。 温郁突然心跳加速,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看了看被大风卷起的帐门,丢下手中的托盘,拔腿向外跑去。 灰白沉闷的天空下,无数落叶被风裹挟着,上下翻飞,如同洋洋洒洒的纸钱。基米尔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拖着沉重的步伐,缓慢地走向基地。 他的脸已经被血完全掩盖了,只剩一双疲惫的、灰蓝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他每走一步,身后就会淋漓出一道鲜血,洒在黄土地上,浓得发黑。 因为他背上,背了……半个人。 柳文杨腰部以下都不见了。腹腔里的内脏在转移的过程中已经掉光,只剩一点点血,还在淅淅沥沥地滴着。基米尔背着他,就像背了截短披风。他走到温郁面前,把柳文杨轻轻放在地上。 温郁呆呆地看着这具稀巴烂的尸体。 基米尔半蹲到他面前,这次他没有为他挡住这恐怖的一幕。 他说:“哭有什么用。” 声音嘶哑,像是曾经怒吼过,痛哭过,崩溃过。然后一切化为平淡,所有的痛苦和仇恨都沉淀了下去,凝结成一层厚厚的壳,地幔一样压制住奔腾的岩浆。 温郁一直大睁着双眼,双眸颤抖,甚至没有意识到眼泪的存在。 基米尔的大手覆着他的后脑勺,让他直对柳文杨的尸体。在他耳边,如同古神的低语: “想给他报仇吗?” 温郁缓缓点头。 基米尔掰过他的头,让他对上自己的眼睛。温郁透过那双平静却疯狂的狼眸看见了呆滞的自己。 远方一声炸雷。 “想为他报仇,就要变得强大。可能要你抛弃平静的生活,经历很多很多的折磨,那些痛苦可能是你难以想象的。你能接受吗?” “……能。” “凭什么?” “就凭……”万荣的尸体,于纺的哭泣,叔叔阿姨的遭遇,一幕幕出现在他面前,温郁听见自己的心脏有力的充血声,滚烫的血液在他稚嫩的血管中奔涌,苍白的脸上浮上一层不正常的红晕,他硬生生咽下哭腔,道, “我要为他报仇,为所有被敌人杀害的朋友们报仇,我要所有想伤害我们国家的人,全都去死。”
第21章 十八、依恋 战事稍微缓和一点时,基米尔就将温郁送回古京,托付给一位后方的战友,让他早早地带着温郁开始了训练。半年后战争结束,Z国胜利,W国赔款。王室居然力排众议,将首都牵至韶平,将韶平改名为韶京。在战争中立了极大功劳的基米尔,本来要么在军队里升官,要么退伍,回去享受生活。但他居然加入了国家情报中心,并在四年的时间里,迅速升至高层。 温郁也跟着基米尔来到了韶京。这里,新建了一个秘密的训练基地,召集了很多全国较为有天赋的少男少女,特训后,输送到国家的各个部门。温郁作为年龄最小的学员,却也成了最受期待的狙击手预备役。 这一天,一群少年少女刚完成负重五千米越野,瘫在地上大口倒气。十四岁的温郁和他们躺在一起,余光中瞥到一个黑色的身影。 刚刚还累得半死的少年突然一跃而起,在朋友们震惊的目光中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他狂奔到基米尔面前,急刹车立定,敬了个军礼:“父亲。” 他已经一年多没有见到基米尔了,思念就像一把小刀,每天在他心上刻一点,日积月累的,对方的名字就已经深入心脏,任凭时间冲刷,也无法消除。 只不过,自从基米尔从战场上回来之后,肃杀之气就浸入了他的灵魂,那双灰蓝的眼睛更冷冽了,只是看上一眼,就能让人打心底冻得哆嗦。很多人都为基米尔的外表疯狂,却在他看过来的时候,选择慌忙低下头去,不敢与他对视。 基米尔低头看了温郁一眼,没什么表情,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教官诺尔伏也是斯拉夫人,和基米尔是同乡兼战友,两人关系比较好。诺尔伏笑道:“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和孩子多待一会儿吧,他天天趴在门口往外看,想你想得呜呜哭。” 温郁涨红了脸,想反驳自己哪有哭,起码从来没当着别人的面哭过。却又不敢在基米尔面前造次,只敢悄悄瞪诺尔伏一眼,然后一下一下地瞅基米尔,眼睛亮亮的,就差把期待两个字写在眼里了。 “不了。” 两个字就把温郁的期待丢回了谷底。 “我今天来找你有事,你让他们先训练吧,我们进去说。”基米尔道。 接着就转身走了,竟然没有多看温郁一眼。 诺尔伏简单安排了接下来的训练,让其他教官带着,自己进屋和基米尔谈话去了。 这一天温郁训练都更加卖力,生怕哪里不够认真,被基米尔看到了,惹他生气。格斗训练时一连撂倒了好几个比他高的男生,大家都打趣说,基米尔一来,温郁就像打了鸡血一样。 不过大家其实也都是这样,更加认真,都想在基米尔面前表现一下,万一就被他看上,挑去NIC了呢? 一天下来,背沙袋跑、泥地匍匐、长距离射击……什么训练都做过了,每一样都拿出了自己最好的状态,甚至长距离射击移动靶的命中率达到了有史以来的最高,可基米尔始终没有再出现。他每完成一样,都要仰着头到处寻找那个人的身影,期待着自己的努力能被他看见,让他知道自己不会让他失望,可根本没看到基米尔的影子。好像早上看见的那个人,只是他思念过度产生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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